第一次见到弱水是在大寒流南下的那天,沈月翔穿着四处漏风的破袄,跟着漫长的行军梯队从弱水一旁走过,从前以为弱水是条河流,真正见到才发现它烟波浩渺,无边无际,如同大海一般,如果非要说与大海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它像大海中的沙漠,水面不曾浮一条船,水中亦没有任何生物,洁白的沙滩开阔安静,空中没有海鸟嬉戏,地面没有螃蟹横行,四周没有水系注入,却永不枯竭。
时光荏苒,沈月翔服苦役不知不觉已近六个月,他渐渐适应了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和没有尊严,任人驱使的苟活。体格不似刚开始那么单薄,娇嫩的皮肤彻底被风沙摧毁,嗓子因吸取过量烟尘变得沙哑,如果再回到龙息将军府恐怕没人能认出他就是当年风流倜傥的江湖游侠。随着战事吃紧,龙青山不再关注他这样的细枝末节,曹云鼎在咸临一次突然袭击中阵亡,刘潇被调往其他要塞,更别说三天两头频繁更换的工头了,现在沈月翔完全成了一名没有任何标识的苦役,没有人再关心他的死活。
乔山因曹云鼎的离世前途变得扑朔迷离,据传新来的主帅为了树立绝对的权威正在清洗曹云鼎的旧部,一个月前重新划定苦役年限时,他和沈月翔都被确立为无期。
现在他们作为战斗支援,尾随着部队,绕过弱水,准备偷袭马瀚如东部防线重镇,阜南。那里囤积着成千上万的粮草,足够支撑整个咸临部队几年的作战。
乔山和沈月翔当然不知晓这些军事秘密,他俩更关注漫长的行军什么时候到头,每天负重五十斤走几十公里,到了休息点还要马不停蹄地搭建帐篷,生火造饭,为官兵们创造良好的休息条件,晚上士兵们躲进棉帐篷里抵御寒冷去了,苦役们只能待在马棚,靠牲畜身上那点热量活命。
夜深人静的时候,呼啸的西北风吹得马棚摇摇欲坠,几十年一遇的寒流骤然来袭,气温每过一个时辰,就下降几度,乔山和沈月翔缩在墙角里,旁边的人都陷入了深沉的梦中。
“千万不要睡觉!”乔山拍了拍已经在打瞌睡的沈月翔。“否则一定会冻死的。”
“今天实在太冷了。”沈月翔紧紧裹着一条破毯子,“我觉得浑身都在痒,像针扎一样难受。”
“我也是!”乔山呼着哈气说,“这是寒性湿疹,天冷时的流行病,挺挺就好了。”
“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了?”沈月翔牙齿打颤,肌肉胀痛,两腿冻得几乎没了知觉,他盘算着实在不行死了算了,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转念又想起青玉,死前还能见她一面吗?
“只要坚持就一定能活下去,我们得聊会天,千万不能睡着,我的经验睡着了必死无疑。”乔山也在打哆嗦。
“聊什么呢?我们俩这几个月无话不说,天南海北都聊尽了,哎,不如你给我讲讲,可有喜欢的女人?”沈月翔觉得必须要时刻转移注意力,否则痛苦无穷无尽。
“曾经倒是有一个。”乔山眼中闪着别样的光,“可惜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
“这个世界如此凶险,死不是很容易嘛,活着才困难。”
“你可以给我讲讲她的故事。”沈月翔第一次关心别人的过去。
“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羽田的形势和现在可不一样,咸临的兵听到我们羽田龙甲军的威名,腿都走不了路,我们经常越过边境,搞一些秘密行动,有一次曹大人想要劝服一位吕曹地区的边民,让他当青丘的耳目,谈了好几次,这位边民都没同意,我就奉命带一个秘密小组渗透过去,除掉他以防泄密。他是吕曹地区有名的豪强,我们闯进的时候,他正在逼迫一位女子,砍掉豪强的脑袋后,我和士兵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这个女子怎么办,士兵们都主张杀了她,伪装成抢劫杀人,我却被女子迷惑了,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带着她穿过边境,回到羽田。”
“她一定很漂亮吧!”沈月翔笑嘻嘻地说。
“你还别说,咸临的女人身材高大匀称,姿色再好一些绝对比得过青丘。”
“你那位怎么样?是不是高大匀称,姿色姣好啊。”
乔山怼了沈月翔一下,“别开玩笑了,不过话说回来,我那时血气方刚,杀人就如同宰猪杀羊一般,谁知那天中了什么邪,偏偏对她下不去手,想着把她留下估计也死路一条,就头脑一热把她带回来了,曹将军差点因此杀了我。”乔山回忆起当时场景,嘴角洋溢着笑意。
“后来呢?”
“后来我们结婚了,有了一个孩子。”乔山完全沉浸在那时的喜悦中。
“喔,幸福的一家人呀。”沈月翔没有家庭的概念只能随声附和。
“是很幸福。”乔山一脸神往,“不过也有烦心的事,青丘和咸临打仗打了一百多年,两边的居民家家都有死在战争中的,因此格外仇视,所以邻居们尽管忌惮我的凶狠,对那娘俩也不给好脸色,我又常年征战在外,双手沾满了咸临人的鲜血,时间长了我媳妇儿精神上受不了,有一次我回来,她提出我们全家叛逃咸临。我当然不能同意,可是咸临人身上那股倔劲儿,又发挥了作用,有一天她带着我儿子偷偷摸摸越境,被边防军射死了,我儿子不知所踪,也许跑到咸临了,也许死在某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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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翔沉默了,他从没思考过家国的问题,两个国家打了一百年仗,究竟是为了什么?刚开始可能是为了王权,为了统一海西,但是在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打,因为仇恨在累计,巨大的惯性已不再受某个人意志的左右,如果谁在光亨说一句要跟咸临和好,肯定会投进监狱,受到万民唾骂,咸临那边估计也差不多。
“你呢?有没有钟意的女人?”乔山看着若有所思的沈月翔。
“我们两个躲在这又脏又臭的马棚里,人都快冻死了,竟然还有闲情雅兴谈女人。”沈月翔自嘲道,他吐出的哈气立刻在毯子上化成冰霜。
“你别打岔,我已经讲完我的故事了,别告诉我说你没有喜欢的女人啊。”乔山感到背靠的土墙像冰坨一样渗着寒气。
“我喜欢过一个女人,她的身份可不一般。”沈月翔一直把青玉深埋在心底,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想到有可能活不过今晚,说出来又何妨呢。“她是我们青丘的王后。”
“喔,是不是大元帅的亲妹妹啊?”乔山一脸严肃地确认道,忽然他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起来,由于过于激动,毯子掉在地上,他赶紧抽出快要僵硬的手,把毯子拿起来,裹住身体,拼命想憋住笑的冲动,但还是忍不住哼哼两声。
“你笑完了没有?”沈月翔说,“早知道你这种反应我就不说了,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吗?你还记得我刚来时,他们都是怎么对我的吗?这一切都和她有关。”
乔山猛然想起刘潇的交代,这才将信将疑。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在龙息将军府做了六年她的保镖。”
“你们身份差别这么大,你有这种想法也是痴心妄想。”
“你说的对,这半年我彻底想明白了,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在想活下去都是一种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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