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叹了声:“姑娘还是不安心么?您在安平侯府这么多年,谁人不将您当正经主子?虽无血缘,分名实存,大老爷是在祖宗跟前吿祭过的。旧时的事儿,您忘了吧,从前侯爷不乐意,后来,不也接受了吗?便是大老爷去了,侯爷也不曾苛待过姑娘。姑娘的日子,还如从前一般过就是。”
周莺心里清楚,不苛待,并不能说明是他对自己好,只是他懒得理会她的事罢了。养父和三叔关系并不好,她被收养的时候,已经是懂事的大孩子了,有些事情,她是记得的。三叔因不喜养父,连带也待她很冷淡。这些年寄人篱下如履薄冰,外头的人瞧她风光,顶着安平侯府大小姐的名儿。暗地里只她自己知道,隔着血缘,就是隔着跨不去的江河。
落云轻轻拉住她的手,宽慰:“姑娘何苦这般小心翼翼,再说,姑娘也大了……”
迟早要许婚嫁出去,能在侯府耽几年?
锦华堂的屋里头,顾老夫人歪在大迎枕上,将侍婢都挥退了,只留华嬷嬷在跟前伺候。
顾长钧从华嬷嬷手中接过漱口的茶,亲奉到老夫人面前。
顾长钧近来忙于公务,许久未曾回内宅来,母子俩多日不见,老夫人目光滞于他面上,沉默良久,方叹了声:“三郎清减了。”
顾长钧勾了勾唇角,算是笑了下,沉声道:“儿子不能常在身前侍奉,是儿子不孝。”
老夫人哪里忍心怪他,摆手道:“你是男人家,又是天子近臣,外头的事儿少不得你。我这儿没紧要,有你二嫂和莺丫头,又有这一屋子服侍的人,哪里还需你费时做这些琐事?”
顿了顿,想起一事来:“前几日,詹事府狄大人家的太太来过一回。”
顾长钧手里捧着茶碗,微微一顿,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听老夫人续道:“探病还在其次,是来打听莺丫头的事儿。”
顾长钧不语,沉默地听老夫人说下去,“这孩子虽不是你大哥亲生,毕竟挂在大房的名下,如今你兄嫂都去了,她的事儿,只有我和你这个做三叔的,替她拿个主意。”
老夫人瞭向顾长钧:“这人选,也得问问你的意思,狄太太是代叶家上的门,说是叶夫人在之前的春宴上头遇着莺丫头一回,十分欣赏。若我没记错,那叶九公子,是你大哥的门生?”
顾长钧的眉头轻轻凝了起来。
老夫人叹道:“你大哥无后,膝下就这么个养女。人死如灯灭,当年的事儿,不论是谁的不是,能不能瞧我面儿上,罢了吧,啊,三郎?”
顾长钧垂了垂眼睛,撩袍站了起来:“母亲大病初愈,还是多多歇息,儿子前头还有事,迟些再来侍奉。”
老夫人眼眶微润,心中酸楚已极。但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情,知道是劝不回头的,心结太深,要如何开解?
顾长钧头也不回地从上房出来,雪下得大了,漫天细碎的雪花纷洒,北风在耳畔呜咽。凝结成霜的路面一如他淡漠的面容,是那样的冷硬。
他身后跟着的小厮北鸣暗地里摇了摇头,大爷已去了三年多,侯爷心里却还没放下。到底是大爷对不住侯爷,侯爷心里不快,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那周鶯姑娘都要议亲了,侯爷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老夫人为长房筹谋到这份上,连大爷的养女、门生都记挂着,却独独不曾关怀过侯爷半句。老夫人的心,终究还是偏着大爷的。
书房里,顾长钧和幕僚说了会儿话,送走一干人,他信步行至窗前,推开红漆如意雕花窗,凝目看着院子里那棵没了生气的梧桐树,往事像这漫天的雪籽,一点一滴,凉凉的沁在心头。
不知站了多久,顾长钧才回手将窗闭了,坐在金丝楠木画案后头,他低沉的声音传到外面。
“去把周姑娘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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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暮时分,雪已停了,小丫头执帚打扫着院子,西边稍间的菱花窗下,周莺伏在铺了青绿色福字纹的重锦炕垫上,正描花样子。
在侯府寄居这些年,周莺的女红越发好了,养母去世后,养父顾长琛的衣衫鞋袜几乎都是她带着丫头们在做。而后养父亦去了,她便全心地服侍着老夫人。
落云进来时,一幅大雁穿云图就要描好了。落云手里捧了烛台,唠唠叨叨地劝她:“姑娘再这么熬下去,眼睛可就坏了。针线上有专人做府里头主子们的衣裳,哪里就非得姑娘亲自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