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无意一笑,“多谢大师关心。晚辈主意已定。”慧嗔不语,运起护身罡劲,宽大僧袍倏然如鼓满了风般的涨起,展动不止。然后他面向秋无意双手合十,喃喃低语,“善哉,善哉。阿弥陀佛。”一字一音,一音一力。每吐一个字,手上绵绵不断的劲气就汹涌一分。如不是此时此境,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如此干枯瘦小的身躯中,竟然蕴涵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他说了八个字,秋无意就已退了八步。眼下一瞄那三丈方圆的圈就在脚下,他咬了咬牙,在圆圈边缘刹住身形。刹那间,气血猛地一颤,心头如遭雷击!秋无意强行运气,按压住心头气血翻滚,把涌上来的那口血硬生生逼回去,微笑拱手,“请。”慧嗔叹息一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这又是何苦。”秋无意敛了笑容,“苦海无边,回头亦无岸。四处无涯,晚辈无路可退。”慧嗔大师摇摇头,“魔障!魔障!!”他闭目良久,忽然睁眼暴喝道,“老衲一掌再无留情,秋施主留意了!”寒风萧瑟。周围寂然无声。真气蕴满三周天,慧嗔双目嗔视,宛如怒目金刚。浑身僧袍随真力运转鼓动不休,周身肃杀之气大盛。慧嗔对面数丈之处,秋无意执剑默然而立。观战的屈墨被那股逼人罡力迫的几乎窒息,眼见秋无意却只是松松挽了个剑花站立,浑身四处皆是破绽,对着眼前强敌竟似无半分战意。看他举动如此反常,旁观众人纷纷露出诧异不解的神色。如此生死攸关的关头,秋无意却抬起头,遥遥对着卓起扬闭关所在的澈剑峰的方向望过去。神色间似蹙似喜,似乎满怀宽慰,又似乎满心遗憾。良久,他收回目光,对慧嗔微笑道,“只盼来生再陪大师下棋了。”屈墨看着那神情,一个念头闪过心底,忽然惊出一身冷汗来!再顾不上什么对决无声的规矩,他抢上几步,用尽力气大呼道,“秋左使!苍流教危机之际,重任在肩,秋左使不可轻生啊!”旁观众人本就在窃窃私语,听闻屈墨如此大呼,顿时恍然。难怪秋无意自知不敌,却依然出面迎战。难怪出面迎战,却无半分战意。难道他竟是为了维护苍流教威名,不惜以身徇死么!慧嗔心头不由一震。眼见面前青年在夕阳下执剑而立,身上白衣被劲气逼得狼狈,那神情却是一片恬淡平和。心念转动间,那份除魔卫道的杀意忽然流泻了大半。再怎么心狠手辣,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啊……不知不觉的,心头忽然滑过与这个年轻人树下对弈的画面来。那个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客居萧家的少年……蕴满了内力,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凌厉一击的手掌缓缓放了下来。“秋施主,你走罢。”慧嗔叹道,“你刚才勉强停住时已受内伤,至少要静养半年方得痊愈。不如索性忘了这里,走得远远的罢。五年之内不要回来了。”秋无意垂头不语。过了半晌,他低声坚持道,“大师,我们之间还有一招。”“……好罢。”慧嗔在圈中站定,注视对面良久,忽然运起掌力,凌厉一掌拍了过去。飓风般的掌势卷起地上砂砾狂啸,几乎笼罩住三丈之内的两人身形。萧初阳站在十步开外。看到这样一掌的时候,他就知道秋无意定然不会死在这里了。很小的时候他曾经看过慧嗔大师出手。若当真运起十成功力的时候,他的掌势反而轻飘飘的,看起来就像连一片落叶也挥不动。这样的狂风卷砂,慧嗔大师一身的功力最多只用了五成。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一点,萧初阳绷紧的心顿时缓和下来,隐隐松了口气的感觉。秋无意的手一直按着剑柄,依然垂着头,仿佛被师长训话的学生。不过弹指时辰,慧嗔的掌力已经落到秋无意身前,看起来威猛凌厉,两股掌力却大部分在半空互相抵消了。就在这个瞬间,秋无意突然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如同天幕中的星辰,明亮,炫目,耀眼逼人。拥有如此眼神的人,怎么可能甘心退出!萧初阳的脑中轰得一响。两个大字瞬间闪过心头——有诈!就在这一弹指的刹那,秋无意拔剑了。仿佛是天际的第一抹微光,水银泻地般流动着的光华。快捷无伦,后发先至的一招。看到的时候,剑已在眼前。萧初阳的脸色倏然变得僵硬无比。他的手指紧紧捏成拳,握到惨白。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已经认出了那一招。因为那本来就是他无比熟悉的招式。秋无意用的,竟是他洛阳萧家的绝技,惊鸿一剑!台下大乱!几个少林门下弟子冲过去将慧嗔扶起一边,探了探鼻息,真字辈的达摩院弟子急忙聚过去,替师叔运气疗伤。秋无意撑着地面站起来,冷冷擦去自己嘴边的血丝,冷冷看着愤怒的白道弟子在台下破口大骂。几个苍流教弟子过来想要扶住他,他甩手挥开,只盯着萧初阳问,“萧盟主,请问这一场,是武林同盟胜了,还是苍流教胜了?”声音似乎不大,却压过了在场所有的声音,回音在山峦间嗡嗡的回荡。白道众人显然吃了一惊,没有料到秋无意在受了慧嗔一掌之后还有如此深厚功力,竟似没有受到什么伤损。惊骇之下,连破口大骂的声音也小了,望着他的眼神满满都是惊疑不定。秋无意却不再做声,只是盯着不远处站立的萧初阳。萧初阳神色冰冷。场中沉寂良久,他缓缓抬起眼。眼中蕴涵的种种沉淀情绪,深沉的看不清楚。“此场比试,双方均出落出圈外……应计平手。”秋无意立刻接口道,“既然三场打成平手,理应再决胜负。”他转身对台下道,“今日已晚,各位若无异议,明日再战。”在不满的吵嚷和大声咒骂声中,苍流教弟子和白道各派门下开始面向东西峰的方向分批离场。秋无意站在台上,冷眼看着台下人群渐渐稀少。萧初阳站在他的对面,面无表情的注视天际夕阳。“秋无意,我今日真的很佩服你。”萧初阳的视线依旧凝视西方,仿佛说话的人不是他自己。“你自己想必也知道,如果慧嗔大师不想留你活口,你如何也活不到现在。他处处慈悲为怀,对你几次三番手下留情,你竟然忍心对他施以辣手。”“其实你早就计算好了。从开始划圈的时候你就开始计算,无论是出圈为败的规则,慧嗔大师的慈悲心肠,你自己的受伤,甚至让所有人认为你想以死殉教,你都计算进去了,是不是?”萧初阳回过头来,眼神寒得似冰,“秋无意,你果然好心计,萧某佩服得很。”“随便你说什么。”秋无意神色漠然的望着台下众人来来去去。“……说我卑鄙也好,不择手段也好,今日这场比试,我绝对不能输。”萧初阳恍若未闻,转身向台下走去。“站住。”秋无意从怀里掏出续命丹的玉瓶抛过去,“里面的药喂他吃下去,每日一粒,连服三日,可保无恙。”萧初阳旋开玉瓶,往里面瞅了几眼,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连服三日,只怕骨头都化成灰了罢。”秋无意冷冷道,“若是怀疑药里有毒,就丢了喂狗好了。”萧初阳道,“好。”几步下台,随手把瓶子抛下斜坡沟渠里,不再看一眼。秋无意默然站了片刻,强撑着一口气,走到没有人注意到的阴影里去。靠在门后的树干上,捂着痛如刀绞的胸口,勉强试着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