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这样贪婪的人,巴不得所有的人都对我好,一辈子都对我好……凡是我得到的,我一个都舍不得放手……”胤禛一直静静的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直到此刻才道:“……我对你不好吗?”“不是……”贾环慢慢摇头:“是四哥对我太好……四哥总是在维护我,四哥在我面前从不称爷,四哥为我伤了两次腿,四哥为我开罪二哥,四哥为我聘先生,找厨娘,甚至记得我爱吃什么菜……”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做了这么多了吗?胤禛默然。贾环又道:“就像我说过的,有些东西,既珍贵又温暖,可是,却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起的……四哥,你给的东西太多太珍贵,我怕有一天,我会再也舍不得放手……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是这么贪婪又自私的人,连掌心中一时的温度都不能割舍,又何况几乎是被人捧着手心里,放在心坎上的疼爱……胤禛沉默的抬头,看向贾环,那双熟悉的清澈双眸中带着浓浓的雾气,似乎随时都会化成水溢成河,然而却被死死的限制在眼眶里。他孩子气的咬着唇,神情中带着一种隐隐的愧疚和不安,这是他从未在贾环身上看见过的东西,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惶恐不安会比眼泪更让人心疼,他不愿意看着这个号称“要在规则之内寻求最大的自由”的肆意生活的小家伙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当然知道他在不安什么,所以他也曾经决定放手,但是,为什么会在他被世人的冷漠自私刺的疲惫不堪的时候,听到这小家伙为他境遇发出的控诉,一声声一句句,仿佛响在了他的心底,让他鼻子发酸,让他心里发烫……于是便再也放不开……你说你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再也放不下,可知不知道,有个人,早就已经放不下了……将杯中的茶水如同喝酒一般一饮而尽,茶杯放下时,脸上已经带上了几分笑意,道:“环儿果然还是误会了。”贾环微微一愣时,胤禛道:“你以为我是将你当成了音儿一般的人?你也太小看自己了些。”贾环苦笑。他当然不是音儿,胤礽不会为音儿专门出面请厨娘,不会为他请先生,不会顾及他的尊严体面……但是,如音儿一般做个玩意儿,和被康熙一杯鸩酒赐死,谁又能比谁强到哪里去?这个人是皇子,他的情,一旦受了,退一步是玩物,进一步是死路,再没有看见沉甸甸的眼泪毫无预兆的滴落下来,胤禛脸上的微笑便再也挂不住,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手足无措的感觉。他后院有康熙和德妃塞给他的许多女人,个个都是女人中的女人,人们都说眼泪是女人的武器,所以这样的武器他挨了不少,柔弱的、坚强的、心碎的、惊喜的、感动的……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展现在他面前,终于让他从麻木而厌烦。当他以为眼泪这种东西再也打动不了他的时候,却突然被它打得措手不及,他甚至没有看见那两滴眼泪是如何从少年的眼眶中涌出,只是看见它们无声无息的滴落下来,落在少年雪白的衣襟上碎裂开来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脆响,就那样被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以康熙的性情,居然会允许这个小东西在他面前玩这种掩耳盗铃的把戏,甚至令他们谁也不许戳穿这层窗户纸,原来这少年的眼泪果真是没有人能够抗拒的东西……明明知道他的眼泪因何而落,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强烈的负罪感,觉得无论为了什么原因让他落泪,都是罪大恶极的事情。另一方面,却又生出此生再无所求的满足感来。忽然间,当那句话脱口而出的一霎那心中生起的丝丝悔意就烟消云散。伸手摸摸少年带着毛茸茸白帽子的头:“听话,别哭。”手指落在毛茸茸带着暖意的帽子上,再没有被人如避蛇蝎般躲开,躁动的心莫名的被安抚下来。罢了罢了,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正大光明的靠近他,宠爱他,而不会将他吓得像蜗牛一般缩进自己的壳里……他胤禛并不是只知付出不求回报的圣人,可是他怎么忍心这少年因为他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甚至是陷入生死绝境?就像梦寐以求的绝世珍宝近在咫尺,却要竭尽全力抑制自己不去触碰……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看着少年红着眼的抬头,脸上仍带着几分忐忑,胤禛叹道:“你倒是没有骗人,的确是自私又贪婪。”贪婪的想留住一切温暖,却又自私的不敢承受那份温暖背后的危机。贾环小脸一红。胤禛拍拍他的头,起身披衣,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一大堆的事儿等着我。”走出门外,看见贾环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在想什么,叹道:“最近忙的很,得空再来看你。”贾环这才展颜一笑。胤禛看着那张如同云开日出般的灿烂笑容,胸口微微一痛,暗暗叹息一声,这个样子下去,自己又能按捺到何时?总会有法子……总会有法子的……胤禛走了不久,贾环便迎来了坐立难安的贾政,贾政来的时候,贾环正点着蜡烛看书,贾政在他房里走了两圈,想起他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胤跳着脚吵架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环儿,你到底知不知道四爷他们的身份?”贾环眨眨眼,道:“不知道。”贾政道:“就算不知道,也该想到他们身份尊贵的很,不是我们开罪得起的,你以后再不可这般鲁莽,不然总有一天要惹下要惹下大祸!”贾环讶然道:“咦?父亲怎么知道?难道父亲你知道他们的身份吗?”贾政一滞,道:“……不知道。”“哦。”贾政被他老神在在的样子气的七窍生烟,想到今天为了这事儿一晚上的心惊肉跳,又在他跟前转了两圈,目光落在他摊开的书上,一把抽了起来,看了一眼,终于找到了发作的借口,怒道:“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这是什么东西一天到晚正经书不看,就知道看这些闲杂……”忽然觉得那两句话旁边的几行小字怎么越看越眼熟:“已证,虽略言过其实,可为借鉴。”“实乃中肯之言也。”再翻几页,满满的全是注释,顿时连手都开始抖了起来:“环儿,你这本书,从哪里来的?”“庄子里拿的啊。”“你的庄子怎么会有这东西?”“不是我的庄子,是老爷子的庄子……”贾环道:“一屋子的书呢,我随手拿了几本回来看,父亲要是喜欢,我那里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