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见康熙眼中出现怜惜之色,想了想便知道原因,道:“阿玛可知我为何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康熙未曾说话,胤禩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七岁……当然,那个时候想的更幼稚的多……”贾环道:“我在后山捡到出生没多久的黑,还没有牙……稀饭面糊都不吃,我把黄豆煮熟了,磨成粉,再煮成糊糊给它吃,它还是不吃……我就抱着它坐在门槛上想啊想,想了半个时辰,终于想明白了……我不是视万物为刍狗的天地,也不是舍身成仁的佛祖,我只是一个凡人,任何事都先从自己的立场出发的自私的凡人……想通了以后,我就爬到后山的树上,掏了两个鸟蛋回来……”康熙失笑道:“就为了给黑掏两个鸟蛋,你便足足想了半个时辰的借口?而且是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的不靠谱的借口?”贾环低头道:“我怕大和尚回来会生气,会失望,会不要我……我想如果我能说的出理由,也许就不会被赶走……”康熙顿时默然。胤禩打破沉寂道:“那大师有没有生气?”贾环有点不好意思道:“大和尚晚上带回来一只正产奶的羊,我一高兴,就把那个事给忘了……不过再后来我却想明白了,大和尚也不是佛祖,他也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自私的地方,就是他知道了,也舍不得赶我走的……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些,否则就不用像等待赴刑场的犯人般煎熬了足足一下午。”胤禩轻叹一声,难怪康熙会对他另眼相看,这个孩子,让人怎么能不心疼,怎么能不稀罕……忽然发现气氛古怪,贾环郝然道:“我话太多了吧……我在家里,没什么人说的上话,一高兴就说不住嘴……”康熙温声道:“没关系,阿玛喜欢听你说。”贾环眼珠子一转,道:“其实那个时候我特别怨我爹,要不是他送我去庙里,要不是他送去的银两都不够我的药钱,我才不用老担心会被人赶走呢!不过看他现在为银子愁的头发都白了的样子,我又觉得心疼,可惜我想的法子他不敢用,否则哪用这么着急?”康熙讶然道:“你有法子?”贾环点头道:“老爷子可还记得年前的那场官司?因了那场官司,我爹彻底‘出名’了,但凡我们家的采买出去,断没有敢喊虚价的,尤其是园子那块儿,有些为了赎回收条,甚至主动把价格降到比市价还低得多,最后算下来,那些材料花的费用,竟只有其他人的四成不到……可惜现在都烂在手里。我让他转手卖出去,他嫌丢人,我说那先把园子建起来再卖,怎么也能卖个六七十万,去了本钱,还能挣个一二十万两呢。他又不敢,说是这当口上,但有一分银子都该拿去还债,哪敢用来建园子?何况园子是贵人省亲用的,要是卖了,就是大不敬……反正我拿他没法子……”眨眨眼,对康熙陪着笑脸道:“阿玛,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康熙如何不知道这小子想什么鬼主意,含糊点头道:“好,怎么不好?”贾环大喜道:“阿玛都觉得是个好主意啊,那我回去再给我爹说说……不过到时候老太太和太太肯定不愿意,唉,要是贵人姐姐忽然不省亲就好了……啊哟,又打!你老是打我!”他原是十分顾忌提及康熙身份的,但是现在既然阿玛都叫出口了,便是康熙亮出身份也不用主子奴才的,所以也就不避讳那些了。康熙见他得寸进尺,又好笑又好气道:“才吃了你几口菜,就开始使唤人?”贾环讪讪一笑,又不满道:“要不是户部做事太婆妈,我爹也不用那么为难……要知道像我大伯这样身上只有爵位没有实职的,最是色厉内荏,只要叫到户部去一问话,四、四阿哥那张冰块脸一摆,保准腿都软了,要什么给什么,再不然,直接封上几个庄子一卖,什么事都没有了。”胤禩被他的“冰块脸”三个字逗笑,康熙却被勾起心事,道:“人人都骂他们如狼似虎,如同入室强盗,你还嫌他们做事婆妈,就这样就死了十多个朝廷命官,若是再进一步,也不知……”康熙在人前摆出强硬之姿,将所有弹劾胤禛的奏折全部压下,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如果不态度强硬,收回欠款之事便会前功尽弃,但这并不表示他心中对胤禛没有不满。康熙自诩为仁君,对朝臣向来宽厚,只为了逼债之事就将无罪朝臣逼死,这种事他如何能无动于衷?忽然见贾环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道:“环儿有别的想法?”贾环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你要是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说。”说句话还有条件,康熙正对他心软的时候,纵容一笑,道:“你说!”贾环道:“第一,我的话只是说给阿玛和八哥听的,可不是说给别的什么什么爷听的……”康熙摇头失笑道:“那些什么什么爷也没空听你说话。”贾环道:“第二,我之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我也是有立场的,你不能因为我偏着谁就生我的气。”这么明目张胆理直气壮的说要偏着谁的人康熙还真没见过,其他的人,不管怀着什么心思,谁不是摆着最最公正无私的样子来和他说话?闻言笑道:“你要偏着谁?”贾环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四哥!”康熙摇头失笑道:“好,你这两个条件我都答应,现在可以说了吧?”贾环这才道:“嗯,不过……先听我讲个故事如何?”康熙点头,道:“你说。”贾环整理了一下,道:“我十岁的时候,同师傅路过一个村子,里有个少年人,他母亲一年前患了急症,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也没能治好,正山穷水尽时,偏他父亲又摔了……他万般无奈,只得去借了高利贷,才救回父亲一条命,但是这辈子也只能在床上过了,之后他母亲也去了。”“一年过去,他和他妹妹没日没夜的干活还债,可是那高利贷利滚利,越滚越多,催债的最后说了狠话,若第二日再不还钱便将她妹妹卖去青楼抵债……”“当天,他便做了两件事,先卖了房子,和妹妹一起在村头盖了个草棚,把父亲搬了过去,然后去了人市,找了户好人家把他妹子卖了。第二日催债的人来了,他把卖妹子和房子的钱都拿出来,自然是不够的,那些人肯借钱给他无非就是图他妹子生的美貌,卖去青楼可以大挣一笔,现如今人没了,便上前对他百般殴打,他说,你们可以有三个选择,一是现在打死他出气,那么钱自然是没有了的,还会摊上人命官事,二是放了他,让他继续挣钱还债,他总有能还清的时候,三是把他也拉去人市上卖了,只是有个前提,就是让他带上他爹,不然他就是死也不会答应……他并不能值几个钱,何况带着他爹定是卖不掉的,那些人无奈,只好同意他继续挣钱还债。”谁也没有问后来如何,既然贾环去了,又对他的事这么清楚,定是帮了一把的。康熙沉吟片刻,道:“此人倒也算不错,不过……环儿想说什么?”贾环道:“我想阿玛顶天的富贵,定然没有见过被逼债的人是什么情况,所以才先给阿玛讲讲。”又道:“这不过是许多被逼债的百姓中很平常的一个例子罢了,人的韧性是很强的,怎样的绝境,总也要设法活下去……被逼债逼死的也有,可是那都是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外加生无可恋时,才会走上绝路。”康熙渐渐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了,脸上慢慢凝重起来。贾环又道:“朝上逼债逼死大臣的事,我听我爹说过,当时我觉得很奇怪……太奇怪了!户部最强硬的手段,不过是将官员自己住的宅子留下,把其他园子什么的拿去拍卖……他们仍有高官在身,厚禄在手,有吃有住有丫鬟,还有老婆孩子老人要照料,为什么要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