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娘,抬花轿!”为首两只尸仔越靠越近,歌声也更加清晰,稚气的语调里却是亡者毫无生机的虚无。大红的轿子在眼皮底下停落下来,轿子上老旧的红绸布看样子多少已有百十年的模样,被风拂起涌进鼻子里一股子腐烂的尸臭,抬轿的四只僵尸直直站住了身。一男一女两只尸仔此刻一左一右架住了那苗家女子的手臂,就像是旧时搀扶新娘上轿的小童,那女子先前平静到怪异的目光中终于有了一丝浮动,却说不清是惊慌还是欢喜。
我连大气也不敢出,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官袍的边缘几乎碰到了鼻尖,我小心翼翼摸出两张勉强干爽的符纸,“赦令九天玄元雷声普化天尊!”一股热气顺着丹田喷涌上来,和着雨水手捻朱砂迅速做符,我低低喝了一声,扬起剑指咬牙将符咒向着僵尸眉心猛射过去,“不要!”一声惊呼,诺璃一个猛子扑上来,我被冲撞的向地上摔去,指尖力度不由一抖,符咒顺着那僵尸的脸颊擦了过去,镇尸符碰到僵尸闪耀起一道金光在夜空里好似堕星划过,四只僵尸连同两只尸仔胸口发出“桀桀”的嘶吼声顿时乱了阵脚,诺璃紧跟着我摔倒在地,她一把堵住了我鼻息:“千万别喘气,别让那些东西闻到人气!”
凌乱的脚步声,官袍摩擦着树叶,在眼前洒下片片阴影。四只僵尸在树丛前来来回回的巡逻,我屏着呼息大脑一片空白,诺璃半倚在我胸口,她紧紧闭着眸,晃动的阴影里,她急促慌乱的心跳便毫无掩饰的传进了耳朵里。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略微的颤抖,我莫名有些好笑,却不由自主轻轻拥住了她,她终究,也只是个女孩子罢。胸口前放着的戒指硌得人生疼,媛媛的脸庞在天际刺眼的闪电里晃动,扑面却是一股彼岸花的浅香,窒息的感觉愈加浓烈起来……
“新娘来,扎红绳,左一缕,右一绺……”两只尸仔的歌声又起来了,夹杂着轿子里的女子轻声的浅唱,四只抬轿的僵尸终于放弃了寻找,轿子的红帘落下来了,遮掩了银饰的光辉。“咚——咚——咚——”僵尸跳动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阴影也远了,终于消失在远处的山丘上。
“他们走了,没事了。”我松了口气小声说,“咳咳!”诺璃咳嗽一阵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她退了两步的目光死死盯在我身上,“我……”我不知为何觉得心口一凉,“差爷,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晚上千万别出来。”她脸上的冷漠似乎格外熟悉,又似乎异常陌生。我喉头滚动了一阵终究没能说出话来,我狼狈的坐在地上看着满身的泥泞,诺璃飞快的背过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里是湘西,就算差爷你在地府是再怎样的大人物,在这儿您老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诺璃理了理凌乱的领口,她的指尖突然一颤,手指触到白皙脖颈里挂着的一块断裂的白玉,玉石上布满怪异的纹饰,在夜里看的并不真切。诺璃的目光幽幽泛起一分涣散,她紧紧攥住了那玉石咬起嘴唇:“别再跟着我了,等找到九爷的线索,我会来找你们的。”
红色的外衣被雨水冲刷的更加醒目,像一片花瓣在风雨中飘零不定,又像一只鬼魅,一如过去,背地里那个女子的一意孤行。我定定站在原地,看着地上僵尸跳过深凹整齐的脚印,同诺璃的身影一道向远处的山坡缘伸,直至消失。我心里的挣扎似乎也随着那毫无犹豫的身影烟消云散,诺璃说的不错,对付僵尸我并不在行,或许只是累赘罢了;对于那位神秘的九爷,我更压根一无所知。我自嘲的勾了勾嘴角,我们并不是朋友,我根本不知道她执意与我们同行的目的,她曾经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敌人,至少,不是同伴。
我把怀里的戒指拿出来随意把玩起来,我小心擦拭掉上面沾染的泥泞,雨终于小了一些,满地的水洼在清亮的月色里闪着光芒,这样的暴雨天,没有了雨涵的陪伴,媛媛孤零零一个女孩子,应该也很不安吧。我把戒指放回怀里,又定定站了一会儿,我回头看了一眼山坡,山岭在黑夜中起伏如同鬼怪盘卧着的身躯,就和那女子一样的神秘骇人,我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向着来时旅店的方向折回。
雨停了,风却更狠了,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得我牙齿直打抖,一路跑回旅店,这该死的破地方连个淋浴都没有,我拿着毛巾在身上一阵猛擦,身上红的跟快把累积了二十年的土灰都给擦干净了似的,我擤擤鼻子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祖师爷保佑……急急如律令……”身后黄符不清不楚的嘟嘟哝哝着,手里扯着床单在地上张牙舞爪手舞足蹈,可怜的地板被他小子折腾的“咔咔“直叫唤,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小子虽说怂了点儿,但倒也真够敬业的,做个梦也不忘了驱妖降魔。
我在床上稍稍躺了一会儿却觉得胸口莫名闷的难受,我清楚的感觉心里窝火,却连自己也说不明白气的到底是什么。走道里此刻格外安静,朝阳方向的两扇房门直直敞着,余光掠过我不由自主叹了口气。我起身带上房门在媛媛房前定定站着,房里隐约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我倚着房门,有些发痴。
“回来了?”楼下传来一句小声的问询,我愕然一转身,老人依旧抽着长烟,只是将藤椅搬到了门口,门外烛台上不知什么时候点上了蜡烛,地上放着一只铜盆,盆里烧着黄纸,冒起滚滚浓烟。“这是做什么?……有主顾了吗?”我下意识的望向楼下悬着的黑布,“呵呵。”老人轻轻笑了一声,他撇了撇眼示意我在一旁坐下,我随手搬了条木凳,“你一看就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他搓了把脸:“现在干我们这一行的,几十年也碰不上一两个了。”
“哦。”我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火光散发出暖意,老人又往盆里加了一把纸钱,火光跳窜出来,落在地上的积水里。老人嘴里也跟着念叨起来,浓厚的地方口音让人听不明白根本,但从偶尔听清的几个字眼,似乎是在替人超度。
“出什么事了吗?”我几乎是习惯性的下意识问,“你是跟着那姑娘去的吧?”他双手合十拜了一拜抬起烟筒看我,“诺璃?……我是说,和我们一道来的那个女孩。”“不。”老人摇了摇头:“那个落花女。”他抬头瞥了一眼楼上的房间:“百十年了,这事儿倒是越闹越凶。”“什么?”我茫然看他,他咧着一口泛黄的牙齿吸了一口烟意味深长的看我:“你们来时我就告诉你们了,这深山老林的,没什么可晃悠的。”他的目光略略挪动了一些,他长长:“哦——”了一声:“那个姑娘也跟去了啊。”
夜风吹得窗户又是“匡匡”直响,老人将烟筒搁在地上摸索起来关窗,他一边关一边自言自语的小声叹气:“可惜了,这年头做这行的后生,本来就不多了,都告诉她了这事儿连九爷都放着不管,这丫头也真是……”九爷?!我一怔,诺璃先前留在楼下不正是在询问九爷的消息吗?照这么来说,岂不是……我的目光向着门外漆黑的夜色里寻去,我的心“咯噔”一沉,我二话不说就向着门外奔去,老人又是长长叫了一声,他向着我丢来一个小包裹:“咱们湘西这地儿,抓鬼那一套派不上用场。我这儿有点儿小玩意儿,你拿去没准儿用得着。”
“多谢。”我先是一愣,随即道谢了一句凭着记忆向着僵尸和诺璃消失的山坡方向狂奔。雨停了,地上的脚印清晰的残留着,积满污浊的泥水。我在山坡前突然停下了脚步,我突然记起不消一刻之前,诺璃亲口说过: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而我,也全然没有帮助她的义务。我犹豫了,她拂袖离去的那一刻让我觉得自己有多么好笑,可在旅店前她的那一回眸,或许只是我自作多情,却莫名,又让我放心不下。
“梳一缕,缠一缕,虓公下地下不到……”耳畔传来歌声,回响在风声里清脆玲珑,我立马认了出来,正是那个苗家女子的声音。得,哥这下可不是为了诺璃那丫头,就算遇上好歹也有了个理由,咱老爷们啥都可以没有,但这面子一定不能丢!我循声跑过坡头,茂密的林子里好像是突然开辟出一块空地来,一座不大的祠堂,里面亮着烛火,火光将银饰渲染的亮如星光。先前由马褂叔们抬得花轿就停落在祠堂门前,抬轿的僵尸和带路的尸仔这会儿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可我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画了三五张镇尸符放在裤兜里,我小跑冲进祠堂,我一把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走!”
歌声戛然而止,惊恐愕然的目光落在身上,没等我来得及解释,祠堂突然整个摇晃起来,轰然的爆裂声,火光飞溅,木屑渣滓被滚热的气流冲撞的四处横飞,我慌忙扑倒在地上,我抬起头来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匆匆的逃离而去。“妈的,站住!”同样的火光让我迅速回忆起衡山墓穴里拿走佛骨油的那群不明身份的人影,新帐旧账,怒火一下子燃烧起来,我正打算去追,一个人影却从滚滚的浓烟里向着我飞奔过来。“快跑!”诺璃一声大叫,从她身上扑鼻而来的血腥气,我整个人都呆住了,随着滚滚热浪一道扑来的——还有一大群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