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却笑道:“那也好啊,我年轻的时候,也常常这么想。当时我觉得教人家家的女孩子念书也能养得活自己,谁知道老圣人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那阵子没有女孩儿敢说自己想念书了,我继母笑话我,心比天高,怕是不能如意。气得我收拾收拾包袱,就嫁人了,居然也这么多年了。”
她说的当然不是实话,不过以宋子宜书画双绝的名声,当年她嫁林滹,称得上“下嫁”,宋子宜一向最心疼这个元妻留下的女儿,给她选了这么一门亲事,自有他的缘由。也是如今上皇退位了,她才敢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她当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甚至父亲还愿意把那处文坛风雅之所的藕舫园赠与她做嫁妆,却要因上皇一句话,被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耻笑。她当然知道黛玉出不得远门,这世道,女孩子能走出自己家去庄子里转转,都算是不易了,何况去更远的地方?但她并不愿打破侄女儿的幻想:“钱姑娘家学渊博,又精于此道,还有钱老太医悉心教导,将来医术定有所成。婶娘也盼着她能有所成就,我自己是没希望了,也盼着认识的姑娘们扬名立万呢。”
她看着黛玉,忽然想,若是这个小姑娘,真嫁给了永宁王,以后能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吗?
钱家人暂居的客栈确实人多口杂,又在出城的必经之路上,完全不得安生,林家的车来接的时候,连钱老太医都吓坏了,倒是几栀还仔细问了车夫、小厮的姓名、家人,又问了林家的情况,确认了他们真是林家来的,才同意祖父母与母亲上车。前何氏担心她这般不信任,林家要恼,她却道:“妈妈好生糊涂!咱们不问清楚了,贸然上了车,要是遇到歹人,不止自己生死未知,林太太岂不要内疚?”钱老太医惊魂初定,说道:“栀丫头说的是,只是我们年前就去,少不得要麻烦人家了。”
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孤儿寡母的,除了寄人篱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几栀安慰道:“咱们住过去以后自己知趣,事情都在自己院子里解决了,少麻烦林家太太几回也就是了。这节骨眼上还能想到咱们,人家尽心了,咱们心里得有数。”
钱家人口简单,行李也不多,林家派去的板车都没装满,一家子坐在马车上提心吊胆的,看到林家的门匾才彻底放下心来。林福带着人等在门房,看到他们来,先念了两声辛苦:“太太和姑娘盼了一会儿了,命我先带钱老爷、钱老太太、钱太太、钱姑娘去春绿院,把东西放下来,歇歇脚,喝口热茶。”又问,“事出突然,也不知道你们东西收拾得怎么样,要是有什么缺的漏的,外面现在乱,也不便再回客栈拿了,跟小的说一声,小的帮着置办。”
钱老太医忙道:“我们就这几个人,能有多少东西?该带的都带了。”又忙着叫家里帮工的婆子和小丫头帮着归置行李。他上次没过来,这次亲眼见了春绿院的布局,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屋子还没进,瞧见那个可开医馆的前厅,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如今老了,看不动病咯,早知道,早几年就退下来的。”
他家祖传行医,他少年时便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大夫了,后来入了太医院,都说他光宗耀祖了,步步谨慎地熬着资历,没敢出过差池,最后全须全尾地从太医院退下来,自己都觉得不易。但是仔细想想,一身医术,却也没真的救过几个人,和他同辈的那些在乡野行医的,虽医术不及他,家底子也没他攒得丰厚,但说起悬壶济世四个字,却比他当得。
他把目光投向几栀,心里暗道:“难得栀丫头肯学,好学,还有天赋,万不可让所谓的‘甘于卑,伏于弱’之类的闺训束缚了,我便是拼着这张老脸天天被人指指点点,也要把她养成一个医者,真真正正地以医技普济众生,光我门楣。”
林家给春绿园安排了两个守夜的婆子和帮忙做事的丫头,林福一一介绍了,道:“太太让我替她给钱老太医打声招呼,原该等您看好日子,都收拾妥当了,家里几个小爷去接你们的,只是现在京里有些乱,怕是客栈里头更乱,只好让你们匆匆忙忙地来了。”
钱老太医看出林家也是突然才得到的消息,屋里的炭火才刚烧了尖尖的一点,床明显是刚铺好的,桌上还有新擦过的水渍,小厨房一开始还锁着,林家的那个丫头问了一圈才找到,开了门,开始烧水——柴火都是刚搬来的。小丫头叫阿璟,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倒是伶俐:“太太准备了接风宴呢,说是这几天也不知道买菜方不方便,好在家里还备了不少肉和菜。”
钱母忙道:“可使不得,不过不过是租你家的房子,又是用你家的人,又是吃你家的菜,我们成什么了,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我们老爷这些年也是一直在太医院当差的,可不敢尽占你家的便宜。”她心里有数,林家调教好了的婆子、丫头,自然比她们自己出去找的要好,而且和林家其他人也熟,日后办什么事都方便,但他们借住林家,怕被看低了去,等闲并不打算麻烦人家,更别说占这些便宜了,因此早与钱太医商议了,春绿园的一切开支,包括婆子、丫头的月钱,都要走自己家的
账。阿璟还要说什么,钱母拦住她:“一会儿我去和林家太太说一下,钱的事不是大事,也不是小事。”
阿璟也不过是个丫头,既然钱老太太说要和宋氏讲,她也没有了劝说的立场。
钱家人有自己的原则,不过他们到底一家子都靠钱老太医这些年攒的俸禄过日子的,虽说不上拮据,但也要精打细算的。钱何氏悄声问道:“虽然老太爷说要教栀丫头学医,但也没说要她一辈子就这么孤零零的,她要是嫁人了,总得给她置办嫁妆吧?就是老太爷想招个孙女婿回来入赘,那也得留些银钱给她办婚事?前面我们爷看病、办丧事也花了不少,咱们自己家已经有一个婆子和丫头了,再有两个婆子、一个丫头,还是他家的大丫头,月钱总不能比他家别的大丫头少?这会不会太浪费了?人家是一片好意,但我们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呀,母亲看看,能不能回掉一两个?菜妈和小汤圆也是跟着我们好几年的了,我们爷病的时候,也多亏了她们娘俩熬夜帮着服侍,她们也是孤儿寡母的,是辞不得的,林家这婆子丫头的,母亲还是同林太太说一声,咱们回掉些吧。”
钱母知道儿媳妇说得有道理,遂道:“我晓得,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跟林太太说清楚了就好了。虽显得有些扣扣索索,也没法了,总要过日子的。好在我看林家太太和姑娘都是好心肠的,断不会因为这个就瞧不起人。”
钱何氏心里虽心疼钱,不过也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占人家便宜更要被小瞧的,但她到底担心掉面子,推脱道:“还是母亲说罢,我跟着您后面学学待人接物。”
钱几栀听到她们推辞,笑道:“要是妈妈不愿意,我去说去。”
“你安生读你的书去。”钱何氏道,“如今可不是在客栈,时时刻刻有人吵吵了,你自己住一间屋子,还有书桌书橱的,和那些上学堂的哥们也差不了多少了,人家把阵仗摆出来了,回头开了春,你和她家姑娘一起念书,被人家比到山沟里去,我看你脸往哪儿搁。”
几栀知道母亲好面子,她倒也不是多看重自己读书,就是看林家也注重女孩儿上学,不想自己被比下去,不过搬到春绿园来确实比从前住的地方舒适不少,屋里整一面墙的大书橱,从前她爹爹都想有一个,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喜悦之情已经弥漫在肺腑,应道:“妈妈放心,不给你丢人。”
钱老太医看了自己的屋子出来,站在院子里,呼出了几口白气,忽然叫几栀来:“丫头啊,看见那个前厅没有啊,开医馆多合适啊。”
几栀自然是听出祖父的弦外之音的,她道:“这里是林家的院子,住在附近的非富即贵,把医馆开在这里,扰乱了林家的安宁不说,寻常百姓也找不到这里来。我要是真学会了爷爷的哪怕一点皮毛,我也往外头走去。”
钱老太医愣了一愣,拍了拍孙女的头:“快进屋去吧,外头太冷了,你奶奶看见我拉着你在外面说话,又要怪我了。”
“林家的两个姑娘,看起来都有些不足之症。”几栀一边搀扶着钱老太医进屋一边道,“他们家虽养得精细,药没少吃,但我总觉得,好像药吃太多了。”
钱老太医道:“是药三分毒,药吃多了,身子会更虚一些,不过我没见过她们,到底怎么样,也得好好切个脉才知道的,个人的身体不同,你不好随便看两眼,就拿以前听过的病例去套的。”他心里也知道,林家客客气气地请他们一家子过来,也是为了帮自己家里人调理身子的——林馥环和林黛玉身子骨弱是出了名的。他们以礼待他,他自然也义不容辞。
几栀开开心心地道:“要是爷爷能给林姐姐调养好了就好了,她也想出去转转的。”
林徹晚上回来得不早,给钱家的接风宴都已经散了,他问了声,知道人都安全接来了,先去给宋氏请安。今天这样得兵荒马乱,宋氏自然是还未歇下的,听说次子回来了,赶忙叫他进屋:“你大哥还没回家来呢。”
“大哥这几天怕是都抽不得身了。”林徹道,“不过也快,最迟三天,陛下的銮驾就能到京了。”
宋氏喜道:“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