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琴点评道:“感觉遥真的是变了很多呢,在——”他本想说“在我们分开时”,但改口了,“在我没注意的时候。”
这话无意间刺痛了遥。他是最清楚的,两年间,为了追梦,自己究竟改变了多少;与其说是人追梦,不如说是梦追人——他被遥不可及的梦想倒追、被从身后狠狠抽鞭子:七濑遥,赶快变得像一个竞技选手一点!事到如今,已经谈不上甘愿与否,时间毕竟不似水:他无法逆流而上,追本溯源回归18岁的自己,因此不如接受现实,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然而,遥希望世间有人可以记得他本真的面貌,记得大浪淘沙前,他是被筛去的那一粒沙的模样,那时他充满棱角,若趁缝隙钻入蚌母的体内,必然不能产生珍珠,亦从未向着成为珍珠的方向努力过,只能让软组织血痕累累。而那个人是谁呢?在台风夜之后,遥希望那个人是真琴:真琴喜欢着现在的他,但最初使真琴动心的,不是现在的他。因此,遥决定赌一把。
“真琴,变化前的我,和变化后的我,你更喜欢哪一个?”遥不敢抬头与真琴对视,盯着饭盒内一颗形状可笑的鹰嘴豆,问。
但他情绪上的不顺已经透过声音暴露无遗了,真琴停下筷子,反问他,语调严肃:“……我不明白遥的意思,出什么事了吗?”
真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也是自然的。遥深吸一口气,控制住从胃部翻涌而上的大量委屈与酸楚,咬着下唇,抬头勉力给予恋人一个淡淡的僵硬微笑:“随便问问,别放在心上。——说起来,周末真的没办法来吗?”
遥之所以反复祈求真琴来看他的比赛,是因为若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场正式的竞技比赛了,也许多年后他会跳入10m×25m的区民泳池,参加在地政府组织的、用来娱乐选民、满足普通人的好胜心的小型比赛,但宽阔又澄澈的水道、正黄色的浮标、明亮的室内白色照明、欢呼与喝彩声,都将随着他的决断,与那个梦想一同被抛入人生的仓库中,他不留恋。但他需要真琴在场、为他作见证,证明他曾经确实努力过、挣扎过、战斗过,他有过像是珍珠一般璀璨炫目的时刻,但他没办法像凛、像大学游泳队内的大家、像世界上那些优秀的体育明星一般,在这条道路上继续前进了,他只是没有办法做到。
真琴也笑得像哭:“我……唉,我尽量吧。”
这是什么模棱两可的回答,如果不能来的话,直接说就好了,真琴就是这种温柔的地方伤人。遥慢条斯理地吃着杂粮,道:“但是,真琴周末两天都要上班本来就很奇怪吧。”
真琴突然明显地重重叹气,道:“吃完饭后再解释吧,本来不想让遥知道的。”
饭后遥去洗餐具,真琴则去卫生间拆二人的包,倒出湿漉漉的毛巾和用具,在流水下清洗。约十分钟后,遥擦干双手,至卫生间门口,等待真琴的说辞。他在洗碗时想过,一定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然而他毫无职场经验,是个关在象牙塔内的学生哥,实在猜不出真琴具体受了什么折磨。
真琴擦干了二人的泳镜,开始向内侧喷防雾剂,发出噗噗声:“工作本身很开心,但是和同事、老板打交道都很痛苦,怎么说,感觉就是遭遇了职权骚扰吧……?”
最初,真琴和游泳教室签订的是较为有余裕的合同,真琴决定做长期实习,却又不准备耽误学业、gap一年或一个学期,因此包含了会被经验人士一口否决的模糊条款。现实便极其惨烈了,暑期真琴几乎每日都不得不去上班,虽然教学时间大约只有两至三小时,但常有正式员工将文书工作交给真琴去做,或是同时段教学的教练员不收拾浮板等用具,真琴便也顺手整理了,约一周后他才发现,原来他只需要记录自己负责的班级的教学状况便可,至于教学用具,自然也应当是个人负责个人的。真琴自然是曾试图拒绝的,然而办公室或泳池旁都呈现出“这就是你的工作”的氛围,他便默默忍受了。开学后,情况将变本加厉,他如何排课表,都只能在工作日的五天中排出一日的空闲来,因此周末两日必须上足日工了——纵是如此,也是已经被扣了部分工资、妥协的结果。
遥听真琴叙述到一半便倚着房门滑坐到了地上,他的大腿肌肉因训练疲劳而酸痛不已,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辞职的。”
遥干巴巴地事不关己点评,实乃他没料到真琴也会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还停留在他擅自给男友搭建的人设轰然垮塌的余韵之中,同理心暂时不翼而飞了。说来,真琴只是比他擅长应付象牙塔中的同龄人罢了,不如说真琴才是普通人的样本,而遥看待世间的方式与众人偏差太大,因此才会一厢情愿地认为,真琴是极其擅长面对错综复杂的人类的。其实,他们二人都只是刚刚脱离了青少年的身份、但又无法完全穿进成年人这双靴子的、处于中间地带的迷惘徘徊者而已,真琴快人一步,在有名水泳教室、做着月薪可观的实习,看似令人眼红,不过也是一个不停撞在大人世界规则的铜墙铁壁上的毛头小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