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林说:“你不是老农,你是个啥?”
女人放下四毛钱,拉上孩子走了。
后来,红卫照相馆又寂静了很久,王树林坐在门外的树墩上看旱道。一辆挂了三匹马的大车经过门口,车上坐满了人,后车板上坐着三个,一看就是知青。王树林看他们的军帽都洗白了。三个人突然跳下车说:“你!照相馆门口那犊子,你瞅什么,肉皮子发紧,爷爷是给你瞅的吗?”他们步伐奇怪地大,跑下旱道,一个人抓掉王树林的帽子说:“犊子还垫帽檐,装什么大辫蒜!”另外两个用力踢了王树林两脚,回身飞快地去追马车。王树林摔打着帽子,心里堵闷,他拉上门栓回家。母亲在门框上窗棂上都插一撮青艾蒿,连箱盖上的毛泽东瓷胸像两侧肩膀也搭着艾蒿叶。母亲看住王树林,淡淡地瞥眼睛。
15。谁叫你写检讨书
陈晓克和小刘赶着牛车到锦绣已经是下午,连四野里的庄稼都不再精神油亮。陈晓克交代小刘到粮站买粮,是向第一年下乡知青供应的大米和面粉。小刘说:“缺一条口袋。”陈晓克说:“你找根儿麻绳,见过葫芦吗?在中间扎上,小米在下装截儿,面在上装截儿。”小刘说:“你上哪儿,户长?”陈晓克说他有点儿要紧事儿办。
陈晓克跑到供销社,到柜台上要一张白纸,借一支笔,找块有玻璃的柜台写检讨书,写不该动手打仗,以后不犯之类。认识他的女售货员说:“就写这么三两行?你得加上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陈晓克说:“你推我下枯井吗?”
公社大院里只有食堂的老师傅在晾晒洗锅的刷束。老师傅也认识陈晓克。他说:“晚了一步,碎包子,我给你收点儿。”陈晓克说:“我操,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老师傅说:“又下来一拨具体户的,赵干事往下送人了。”陈晓克说找王书记。老师傅说:“许是走了。”陈晓克举起检讨书说:“我给他捎的信。”老师傅说:“你瞅屋门,没上锁的就是他的屋,给他搁桌上。”
陈晓克进到无人的走廊里。他说:“就这屋没锁。”他用劲踢开门,王书记正和几个人围坐在炕桌周围。王书记皱着脸说:“你干啥!”
陈晓克慌了。他说:“当是没人呢,谁知道一屋子。”
王书记跳下地。书记说:“你到底干啥吧?”
陈晓克说:“我来交检讨书。”
王书记说:“啥检讨书,啥事检讨?谁让你写检讨书你找谁去!”
陈晓克拿着那张纸,走到大院里快杨下边。陈晓克想:没检讨书这事儿?他把检讨书上的名字用唾沫弄污掉,把整张纸倒贴在公社走廊的一块玻璃上。现在,陈晓克身上轻松多了,飘飘忽忽。他是饿了。
小刘和黄牛都在粮站门前的草沟里,陈晓克看见小刘提着中间扎住的粮食口袋,他说:“快来吃包子,肉馅,白拿的。”
小刘蹲下开始啃包子,连手指头都给咬了,啃到第五个碎包子才定住神,看见陈晓克蹲在十米以外的青草里,腮鼓得浑圆。又过了一会儿,陈晓克站起来,才看见站在前面的小刘手上空了。
陈晓克说:“没少搁肉。”
小刘说:“回户吗?”
陈晓克说:“不回户上哪?哪要咱这号儿人。”
黄牛认出了回家的路,主动又快乐地快跑,黄牛想象着草料里的碎豆饼和高粱粒。陈晓克说:“马脖子三队队长,看我哪天把你撂倒,一棒子闷蒙你!让你满脸淌血,让你唬弄老子交检讨!”
16。学习抽烟吧
柴禾填进灶里,火炕上无数看不见的缝隙里挤出淡黄色的细烟。团结七队集体户的新知青有点儿不想把行李放在炕上。李火焰说:“好像一个大炸药包。”这个时候,院子里来了许多农民,他们说:“真有拿弦儿(乐器)的。”李火焰把他的笛子从行李里抽出来,站得最靠近窗的农民马上向后面传话。农民们一齐说:“还有笛儿!”李火焰感觉炕上的黄烟有某种奇怪又很深长的苦味。是搭火炕的黄泥坯被烟火燎出来的味。他放了行李到院外去,没想到大地里的空气会那么新鲜,李火焰想:这是刚生产出来的空气。一个农民拿根剥光了皮的长树枝过来,胸口洒了一些水,是个智力有问题的人。囊虫寄生在他脑子里,把人给搞糊涂了。
农民说:“你是哪个堡子的?”
李火焰不知道堡子的意思。他说:“我没堡子。”
农民说:“连堡子都没有,算啥人!你啥也不算,上我们堡子干啥?”
团结大队的书记从土道上过来对这个人吆喝。书记说:“去吧,靠边去,你个傻子!”
书记进了集体户。外面的农民也跟进来,书记穿的新军裤,把人显得特别耀眼。书记说:“能拉能唱的都到了,先唱几段,给男女劳力们听听。”农民全张开嘴笑,好像已经听到了最好的歌。等待上炕的人把鞋脱下来提在手上,用脚后跟站着。窗台上放满了鞋。男人开始往烟袋锅里面按烟叶,宽身子的女人卷好一支烟,在炕上连续迈过很多人的头顶走,她喊:“哪儿有取灯儿(火柴)?”炕上坐满了人,新知青站在地上看一个非常年轻的母亲向啼哭的孩子脸上喷一口烟,孩子马上安静了,把黄头发的脑瓜依在渗出乳水的衣襟上,他在吮一只扣子。
拉小提琴的知青打开琴盒,用拇指拨弦,它们全走了音,炕上的人听见琴弦声,全部静下来。农民想:以前的样板戏户,又来啦。拉提琴的知青攥了攥指头,感觉很陌生,两只手都不再像自己的,它们僵硬憨厚,他说:“清唱吧。”
新知青里站出个小姑娘,她说:“我先唱,我叫关玲。”炕上的人都说:“多大方的丫头!”关玲刚唱了第一句,人们同时发出惊奇的响声,他们都望着她歌唱的喉咙。农民想:小丫头,怎么发了这么怪的粗声?他们感觉到遗憾。大队书记说:“你这是啥唱法?”关玲说中音。书记说:“好,大伙呱唧呱唧。”农民把手上的烟叼住,鼓掌。
关玲唱过歌在院子外面见到李火焰,李火焰让她闻空中有什么味道。关玲非常认真地吸气,李火焰说:“是冰糖味。”屋子里又鼓掌了。他们叫刚才拿笛子的人,李火焰被叫进去。
智力不好的农民走开又回来,现在,摇晃着,拿树枝敲着路边的青草和柴禾垛,他扭过脸问关玲:“你是哪个堡子的?”
关玲问:“什么?”
农民说:“你上我们堡子干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