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担心她会害我。白盛带来的动乱看似已经被凉王扫平,但实则摧毁了这片大地上的根基。民之忿忿,无人可平…这数十年来无论是成王败寇,卞唐繁华奢靡的末世里没有真正欢喜的人。
就连我自己,说白了,也不过是摄政王小女手下的一名奴隶,生死去留,皆仰人鼻息。”
“公子怎么会这样想?”
惊风一顿,“您是萧家的遗孤,除了公子,这个世上无人会替他们复仇了。况且,论出身才智,您与我们也完全不同。”
“复仇?”
他突然停下脚步笑了,“惊风,你不知道,萧家其实并未对我多好。多年以来,萧氏的家主一直认为,在百年大族的传承与兴盛面前,区区养子的幸福与否,根本就无关紧要。
占事的庙里说收养无父无母的男童可旺香火得福缘,待那个孩子的心越诚,行越善,所思之事便越会得报。萧家的大夫人迫切想要生个男孩…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收养我?”
“抱歉。”惊风愣了,低下头,“我不知道公子的身世,在下不是有意的。”
“无妨,是我想说给你听的。”
萧世离闭着眼摇了摇头,又将他拉到身边,一同站在屋檐下,看着外面的雨幕开口,“雨落得有些急,先暂且避一避,你要是想听些故事打发时间,我可以继续讲。”
“难得碰见公子有闲谈的兴致,那惊风便奉命了。”
“好,那我接着说。”
——
他应了一声,“果然,大夫人收养我之后生下的,是个男孩,下一代嫡系间唯一的男丁。
家主大喜,亲自取名为禅。萧世禅,取佛语“禅那”沉静之意。名门之子,无需争抢,自然有千百门客上门祝福出力,扬州城最好的先生也登府为他祈福。
那一天府中彩壁辉煌,夜间放灯游船不休,恭贺之人几乎踏破了萧府的门槛。整个城里都很高兴,就连我都有点高兴。
我见过大夫人怀胎时还要虔诚礼佛焚香,温言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的模样,我想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萧家是卞唐望族,家门士人为官者众多。没出事之前在朝廷里互相攀附,上至朝局下到百姓,在过去的百年间除了皇室之外,几乎与卫家相当,无人能比。
当时的家主想要推举下一代为官,一族有一族的规矩,嫡长庶弱,骨血为亲。他们既然如今已经有了真正的嫡子,自然是要让我全力协助他。
我自然照做,是萧家把我捡回来的,那里就是我唯一的家。
他不像我之前提过的那位元氏嫡子,娇纵软弱,目光短浅,生在元禛那种赫赫武将手下没学到半点骨气,只会和他哥抢点小利。
弟弟他很聪明,只是有些世家子弟的小毛病…他太狂妄太骄傲了。
我当时还太小,心底满是幼年流离失所时留下的伤痕,所以以为那样很好,他生在这种家庭,理应鲜衣怒马满心傲气。
可是,后来那个男孩长大了,府里的人再也无人敢管,对我这个同是嫡系,文智才学都远朝于他的养子…也越发愤懑与肆无忌惮。
他自认输于我之后很愤怒,真的很愤怒。萧府有了世禅之后,我本就身份尴尬,又因为是宫里嫔妃生的野种,所以在府里经常被长辈下人冷落非议,更是助长了他的不满与恶意。
直到有一次,他把我从马背上推下去摔断了腿。我昏迷了很久,醒来后看着那些来来往往亲族下人们簇拥在弟弟的身边,就知道,这个地方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可我听公子说话的语气,恐怕还是很挂念他们。”
惊风咳嗽了一声,开口,“咳,流月有一次顺嘴说的,是萧家的大夫人从宫里把你找了回来。
她最开始,寸步不离地在你的榻旁守了足足三个月,才将你从濒临垂死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是啊,足足三个月。”
屋檐上的雨滴落了下来,雨声低了下去。
萧世离轻声喃喃着没有抬头,“她是位很美的江南女人。灭门那天扬州下了一场大雨,我赶回萧府时息诚领着禁军已经包围了整个府邸,所有的人都被抓住了。
大夫人就站在雨地里,苍白了脸色去看那些人。
她身后是被禁军死死摁着跪地上,低下腰只剩下身躯的丈夫,脚下…就是我的弟弟。被禁军拿刀捅穿胸口,闭着眼倒在血泊中的那个,嚣张跋扈的嫡系弟弟。
我想要走过去,可我的腿断了没法起身,面前的军士拿着刀我也没办法过去。她那天让我出门,其实是想让我给那个挑食的弟弟买些水糕点的。
可我在衔首原买了糕点,在皇城上听到灭门的御诏拼命回到那里时,已经没有人需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