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道:“令堂也是盼着你快点回去,哪有人大年夜还忙到天黑不回家的。”
裴冕笑道:“你还说我,你不就是么?”
菡玉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人管着我,早上起来吃夜饭也不要紧啊。”
两人都是大笑。裴冕道:“吉少卿,一个人也是要过年的。吃顿年夜饭,图的就是来年平平安安。”
菡玉道:“公舍的厨子说今晚会有牢丸,一会儿我去向他讨一碗吃。”她至今仍住在公舍中,没有私邸。
裴冕不忍她如此孤清,但过年也不作兴到别人家里吃年夜饭,便对她说:“那你早点回去,和同僚们聚一聚,也热闹一些。”
菡玉点点头,裴冕整好衣服准备走了。菡玉道:“裴御史,外头雪大,我这里有雨伞油衣,你拿去用罢。”
裴冕道:“外头雪还不是很大,雪片也是干的,不打紧。”说完又叮嘱了菡玉两句,便出门走了。
菡玉走到窗边,刚一推开窗,风雪便呼啦啦地灌了进来,吹得桌旁灯盏灭了大半。她急忙把窗关上,胳膊上却已落了几片雪花,足有小指甲盖大小,被屋里的热气一熏,很快就融成了水珠。
她心想,外头风雪变得这么大,裴冕可怎么回去。正想着,身后门便被推开了,她笑道:“裴御史,我说外头雪大你还不听,走不动了罢?”
一回头,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屋里只有桌案旁几盏油灯亮着,四周昏昏暗暗的。门口那人隐在暗影里,深绯的官服如同染了墨,与暗色相融一体,仿佛在,又仿佛不在,虚幻似影。油灯“啪”的一声轻响,爆出一朵灯花,又立刻黯淡下去。母亲忽然指着门口喊:“你爹!快看,你爹来了!”孩子大喜,朝门口看去,果然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她惊喜地扑过去,却只撞到坚硬的门板。
那人关上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没在阴影中的面孔逐渐清晰。那张沉在记忆最深处的容颜,一点一点浮现,昏黄的灯光如水一般从他脸上滑开。不是虚影,不是幻象,是真真切切的人,发、额、眉、眼、鼻、唇,眼神、呼吸、姿态,都是活生生的。
她抵着桌角,一张纸的边角正触到她的手。她抓住那张纸,指甲抠破了纸面,一点点被她揉进掌中,和着手心里的汗水,揉成软烂的一团。
还好他先开了口:“吉少卿,还没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心头才稍微平静些。“还有一些事没做完,不想拖到明年。吉中丞怎么也还留着呢?”
吉温道:“下官初来乍到,右相又委此重任,不一一检查妥贴了哪放心离开。这御史台院里若还有一个人留下,那也应该是下官啊。”
菡玉是太常少卿,单论品阶要比御史中丞稍高些,当然论实权地位那就差远了。吉温倒不看她在御史台只是个监察御史,还客气地以“下官”自称。
菡玉道:“下官只想着把事情结了省心,没想到反而拖累中丞不能回家团圆。”
吉温道:“今年的事本就不该拖到明年去,都怪我新任不熟,疏于职守。少卿这么晚还不回家,家里人怕要着急了。”
菡玉道:“我无亲无眷,孤身一人住在公舍中,不要紧。倒是中丞……”话说出来就有些后悔。
果然,吉温追问道:“少卿也年过而立了罢,怎还没有成家呢?家中也没有其他人?”
菡玉含糊地应了一声。
沉默片刻,吉温又道:“‘吉’这个姓可不常见呢。两年前初见少卿时就觉得少卿有些面善,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下官兴许能和少卿攀上些亲缘。”
菡玉勉强笑道:“我初见中丞也觉得中丞十分面善,和我一位亲友很是相像,或许真是远亲呢。可惜我幼失怙恃,皈依三清后与家中亲眷也断了来往,怕是追溯不上了。”
吉温道:“哦,倒是可惜了……下官祖辈皆居昭应,不知少卿原籍哪里?”
菡玉回道:“下官原籍衡州,少时便在衡山山中奉道修行。”
吉温问:“这么说入朝为官之前,少卿不曾离开过故里了?”
菡玉点头称是,谁知吉温却突然逼问:“那少卿是如何得知我与史敬忠的故旧呢?”
菡玉一凛,支吾道:“是、是阿翁自己告诉我的……”
吉温继续问:“我与史敬忠也许多年不通音信了,他乍见我也十分意外,为何会提前与你说起?”
菡玉辩解道:“阿翁因我姓吉,问我是否出自昭应吉氏,因而说起……中丞不也说了吉姓少见,阿翁难免会作此联想。”怕他再追问,岔开话头道:“这屋里可真暗,我去多点几盏灯来。”
她转身端起灯架上一盏亮着的油灯去引其他的。那油灯是铜做的底盘,烧了许久,底座都烧烫了,她这样贸贸然地去抓,手指当即被烫了一下。她抽气缩手,就着灯光见食指指腹上已烫出一道红痕,火辣辣地灼痛。
“烫到了吗?”身后的人一个箭步跨上前来,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来查看,眉心紧紧地蹙起,“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他低下头,轻轻去吹她手指的伤处。
她心头好似忽地被什么陈年的思绪击中了,又酸又软,险些落泪。恍惚间还记得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孩子顽皮地去挑灯花,玩着火焰,手指在火上掠过来掠过去,为自己摸着了火却没有被烧到而得意。手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烧灼到了皮肉,她“哇”地哭开了。母亲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抓过她的手来细细地吹着。母亲的动作那么温柔,凉风丝丝拂过伤口,竟不觉得那么疼了。母亲说:“以前你爹就是这么……”她的脸色突然黯淡下去,话语湮没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