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五月,天气就变得酷热难当了。出租车内有一股陈旧的烟味。司机是个高邮人,不怎么爱说话。道路两边的工厂、店铺和企业,像是正在疯狂分裂的不祥的细胞,一座挨着一座,掠窗而过,将梅城和鹤浦完全焊接在一起。
金西纸业。梅隆化工。华润焦化。五洲电子。维多利亚房产。江南皮革。青龙矿山机械。美驰水泥。鹤浦药业。梅赛德斯特许经销店……
虽然是晴天,端午却看不见太阳的位置。它在,你却看不见它。也看不到一只鸟。他听见手机响了起来,却未马上接听。他在心中反复斟酌,艾略特那首广为人知的《thewasteland》,究竟应该译作《荒原》,还是《被废弃的土地》?好像这事真的很要紧。
庞家玉从北京打来了电话。端午问她,为什么闹哄哄的?他什么也听不清。
&ldo;我和朋友正在中关村的沸腾鱼乡吃饭。我出来了。现在听得清楚吗?&rdo;家玉似乎有点兴奋。
她提到了上午听过的一个报告。报告人是一个姓余的教授。他讲得太好了。从全国各地来的学员们在吃饭时仍在争论不休。报告的题目似乎叫做&ldo;未来中国社会的四大支柱&rdo;。
由于夫妻二人本来可聊的话就不多,再加上庞家玉在明显的激动中情绪亢进,端午只得假装自己对所谓的&ldo;四大支柱&rdo;发生了强烈的兴趣。
&ldo;哪四大支柱啊?能不能简单地说说?&rdo;
&ldo;第一是私人财产的明晰化,第二是宪法的司法化,第三是……后面两个,怎么搞的,我这猪脑子……等我想想。&rdo;
&ldo;是不是代议制民主和传媒自由啊?&rdo;端午提醒她。
&ldo;没错,没错。就这两条。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呀?神了,你又没听过上午的报告。&rdo;
&ldo;狗屁不通的四大支柱。不过是食洋不化的海龟们的老生常谈。&rdo;端午刻薄地讥讽道:&ldo;你可不要瞎激动,人家余教授的支柱可是美国福特基金会。&rdo;
听他这么说,家玉在电话那头立刻就不做声了。短暂的静默过后,家玉问他房子被占的事有没有进展。端午说,他前天下午又去了一趟唐宁湾,那个脸上有雀斑,长得像孙俪的女人威胁说,如果他胆敢再去敲门,她就立刻报警。
就好像那房子原本就是他们家的。
&ldo;这事你就别管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别忘了去梅城接孩子。早晨要看着他把鸡蛋吃完。还有,你每天都要检查他的作业,仔仔细细地检查,尤其是奥数……&rdo;
端午告诉她,此刻他就在赶往梅城的出租车上。
若若的肩头站着一只虎皮鹦鹉。绿色的羽毛像铜锈,红色的冠顶像鸡血。它叫佐助。端午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给它取上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也懒得去打听。若若正在给它喂瓜子。小魏手里捏着一把香葱,从厨房里出来,朝他怯怯地一笑。
这个小姑娘来自安徽的无为,是家玉从家政公司雇来的保姆。端午不能容忍在写作时有人在他眼前晃悠,就在张金芳七十大寿的那一天,将她作为生日礼物转让给了母亲。每次见到她,端午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怜之感。她伺候母亲还不到两年,孩子气的口吻,眼中亮晶晶的光芒,身体里掩藏不住的活力,都一并消失不见了。嘴角的线条变得僵硬而锋利,小动物般的眼神既警觉又卑怯。
母亲在卧室里用扑克牌算命。电视机开着。桌上的茶盘里放着几块饼干。看到端午走进来,她就用遥控器调小了电视机的音量,立即向他抱怨起自己的肚子来。她的肚子涨得像一面鼓。敲上去咚咚响,拉出来的屎一粒一粒,硬硬的,就像羊屎豆一样。还得小魏一点一点地替她往外抠。除了便秘之外,她也健忘得厉害,刚说的话,一眨眼就忘记了。
&ldo;家玉怎么没一起来?&rdo;母亲问道。
&ldo;她去北京了,还得有一个月才能回来。她刚刚给我打电话,还让我代她问你好。&rdo;
&ldo;那就多承她这份好心。&rdo;母亲不冷不热地道,&ldo;你去看过元庆了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