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道歉没有什么诚意。因为她说了半天,仅仅是因为担心我做了鬼以后,也许不会放过她。
这个人,在给我道歉的时候,也还是邪恶的。那些短信仅仅表明,她无力承受作恶的后果。她同样虚弱。她说她一连几天都做着同样的梦,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叫她姐姐。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动机,我都假装相信她的诚意。为了让她安心,我立刻就给她回了信,并且毫无保留地原谅了她。
不过,她的道歉,已经不足以让我改变现在的决定了。
孩子就交给你了。我曾经很可笑地希望他出人头地。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平平安安的,就好。
你也一样。平平安安。
现在,我已经不后悔当初跟你相识。如果你仍然希望我在临别之前,跟你说上最后一句话,我会选择说:
我爱你。一直。
假如你还能相信它的话。
14
通常,有许多迹象可以让人清楚地感觉到春天的消逝。杏子单衫,丽人脱袄;梨院多风,梧桐成阴。或者,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使刺目的繁华,一旦落尽。可是此刻,即便地处四季分明的江南腹地,岁时的变化也已变得呆钝而暧昧。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天气已变得燠热难耐了。从蒙古国刮来的黄沙,一度完全遮蔽了天空。端午站在卧室的窗前,眺望着节日的伯先公园,就如观看一张年代久远的发黄相片。
在母亲的极力劝阻下,端午没能按照家玉的临终嘱托,把她的遗骨葬在门口的石榴树下。母亲说,即便不考虑邻居们的感受,将尸骨埋在自己家门口,也是一件很晦气的事。他们在城东的一个空旷的山谷里,为她挑了一块墓地。价格高得离谱。
让人破产的法子有很多,其中连根拔起的最新发明,是无法拒绝的墓地。
落葬那天,吉士、小秋和小史他们都来了。几天不见,吉士已经有了新的烦恼。他在为应该选择进市人大还是政协委决不下。小秋倒还是老样子。他已经找到了新的&ldo;合作伙伴&rdo;,并注册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
早已宣布怀孕的小史,腹部依然平坦如砥。这当然不正常。她举止木讷,神情黯淡,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或许是她在窦庄的饭馆经营得不太成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烦心事。她称她的丈夫为&ldo;狗日的&rdo;。
小顾也特意从老家泰州赶了来。让她感到宽慰的是,在那片荒凉的山谷里,守仁总算是有了一个伴儿。
他们也顺便去祭奠了守仁。
五一期间,端午再次前往南山哥哥的住处,劝说他搬回到唐宁湾,和母亲她们一块儿住。在哥哥手上建造的这个精神病防治中心,很快就要拆迁了。哥哥仍在给他邮寄那些自创或抄来的警句格言。最近的一则让端午过目难忘:
如果粪便很值钱,穷人一定没屁眼。
哥哥还像以前一样自负。他夸张地将自己视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正常人。细细一想,倒也没什么大错。当天下午,他们就替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周主任笑呵呵地答应,会随时来家中探望他的病况。
那时,母亲已经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说服保姆小魏嫁给元庆。用的还是老办法‐‐讲故事。
她的故事既雄辩,又富于哲理的光辉。如滔滔江河,奔涌不息,又如西风骤起,飞沙走石。老实巴交的小魏很快就被她搞晕了。她根本无法抵御母亲那些故事的魔力,到最后,只能由她摆布。
这件事,也多少强化了端午的某种直觉:这个世界上,已无任何真理可言。所谓的真理,不过就是一种依时而变的说法而已。
不管怎么说,他很快就改了口,亲热地称保姆小魏为&ldo;嫂子&rdo;。
他戒了烟。
他终于读完了欧阳修的那本《新五代史》。这是一本衰世之书,义正而词严。钱穆说它&ldo;论赞不苟作&rdo;。赵瓯北在《廿二史札记》中推许说:&ldo;欧公寓春秋书法于纪传之中,虽《史记》亦不及。&rdo;陈寅恪甚至说,欧阳修几乎是用一本书的力量,使时代的风尚重返淳正。
这些都是史家之言。
端午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有两个地方让他时常感到触目惊心。书中提到人物的死亡,大多用&ldo;以忧卒&rdo;三个字一笔带过。虽然只是三个字,却不免让人对那个乱世中的芸芸众生的命运,生出无穷的遐想。再有,每当作者要为那个时代发点议论,总是以&ldo;呜呼&rdo;二字开始。&ldo;呜呼&rdo;一出,什么话都说完了。或者,他什么话都还没说,先要酝酿一下情绪,为那个时代长叹一声。
呜呼!
端午已经开始写小说。因为家玉是在成都的普济医院去世的,他就让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普济的江南小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