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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页(第1页)

水上灯离开家,飞速朝清芬里奔跑。她晓得,这一顿重罚她是跑不掉的。三虽然陈仁厚和菊妈每天轮着去帮杨二堂熬中药,但他还是没见好起来。这天陈仁厚去的时候,发现他发着高烧,人也处在半昏迷状态。陈仁厚立即叫来街口的大夫,大夫伸手拿脉,一触到皮肤,便反弹似地缩回手,大声说,快,送医院,不然就来不及了。陈仁厚赶紧叫了黄包车,将杨二堂送去梅神父医院。一检查,方知杨二堂肋骨断了好几根,因为没有医治,已经发炎并且引起了败血症,危在旦夕。陈仁厚吓得赶紧跑到清芬里,急催门房通报水上灯出来。门房死活不肯,厉声说上回水上灯被罚跪了一夜。陈仁厚急不可耐,脱口道,她爸要咽气了,你们未必也不让她回家见一面?门房一听人命关天,立马进去通报。水上灯哭着跑出来。这些天她提心吊胆就是怕陈仁厚来找她。她知道,一旦有人来找,便是杨二堂熬不过了。见到陈仁厚,水上灯立即放声大哭。陈仁厚反倒是被她哭懵,忙说,我把他送到了医院,你爸身体好,能救过来的。水上灯止住哭泣,大声问,医生怎么说?陈仁厚说,先住进医院再说。住医院是要花钱的。治疗也是要花钱的。水上灯没有钱,医院说,没有钱让我们怎么给他治?杨二堂躺在医院的走道里,昏黄的灯光落了下来,他的脸蜡黄蜡黄。水上灯说,请无论如何救救我爸爸,钱我明天去借。医生很善意地笑笑,说我们先治着,但若要动手术,一定得交钱。陈仁厚对水上灯说,你等着,我去想想办法。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杨二堂一直轻微呻吟着,水上灯急得泪眼汪汪。她很害怕父亲因此而死。如果父亲死了,她又该怎么办呢?水上灯几乎一夜无眠。天亮的时候,—个年长的医生来查房。他一边替杨二堂检查一边说,下手也太狠了。怎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伤呢?谁打的?得让这些凶手出诊费才是。这时水上灯才去细想,杨二堂是个老实透顶的人,会有什么人因什么事去如此毒打他呢?事情有些蹊跷。陈仁厚早上过来,他拿出一笔钱,说先给你救个急,也不晓得够不够。水上灯说,陈仁厚,你告诉我,你是怎么遇到我爸爸的?是什么样的流氓打他?陈仁厚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支吾了两句。水上灯盯着他,你跟这事有关吗?陈仁厚忙不迭地摆着手,说不不不,我根本不在场。是菊妈要我陪她一起来看你爸怎么样了。水上灯越发奇怪了,你认识菊妈?陈仁厚突然想起杨二堂的叮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水上灯的问话更加尖锐。是不是那个叫水武的人打的?水上灯突然想起自己与水武的过节。她的声音一下放大好几倍。陈仁厚忙说,我去的时候,你爸已经被人送回了家。可可可……能跟水家有关系。好像是粪水弄脏了水武同学的裙子。水上灯的声音更尖锐了,说弄脏了裙子就要把人打死吗?水上灯悲愤交加,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有如一柄巨锤,沉重而又强烈地击打着她的心。她能想象得出那样的画面。父亲被人打得鲜血淋漓,一个人孤单地躺在墙根下苟延残喘,路上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他一下。痛苦膨胀得令她几欲疯狂。她转身跑出医院。在路上,她见一家棺材铺正在给一具棺材刷着大红的油漆。鲜红的色泽将她的心灼烧了一下。她停了下来。棺材铺老板家的马桶是杨二堂刷洗的,所以也对水上灯面熟。水上灯拾了个小瓶子,要找老板买一点点红油漆。老板便说不用给钱,拿去用吧。还问了下杨二堂病好没好。水上灯忍着泪说,快好了。水上灯将小瓶子揣在衣袋里,深深吐了一口气,自己对自己说,我也要你好看。水家的大门,与她儿时所见完全一样。她伸手哐哐地敲门。开门的人恰是菊妈。水上灯一伸手便推开菊妈。水上灯大声喊着,水武!水武!你给我出来!水上灯的声音何其尖厉响亮甚至剌耳,菊妈吓得浑身哆嗦,她脑子里突然出现当年的大雨。那天她怀里的小婴儿在雨中放声大哭。尖锐的哭声就像现在一样刺痛着她。水武听到外面有人叫板,衣容不整走出门。他已经不认识以前的水滴。水上灯说,你凭什么打我爸?你家有钱就可以想打人就打人吗?水武这时清醒了,你是那个臭下河的女儿?哎呀,你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喜欢犯贱?讨过一次打还要讨两次?水上灯说,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你把我爸打伤了,你得付医药费。水武狂笑起来,说我今天正好没事,刚想找人吵架。我朋友的裙子是英国买的,被臭下河的弄得尽是屎尿,这是要赔的。水上灯说,裙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水武说,裙子当然重要。一个臭下河的人,真要死了,汉口还少点臭气。水上灯咬牙切齿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连畜生都不如?水家的人听到吵嚷,全都出来了。刘金荣大怒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撵出去!水上灯冷冷地望着他们,悄然在口袋里打开油漆瓶的盖,将红油漆倒在自己的手上。水武走到她跟前,水上灯将那只抹得红彤彤的手猛地往水武的面前一伸。水武怔了怔,眼前突然涌出一片红雾,这红雾变成通红的血,将他包围。他爆发出惨烈的叫声,咚地一下晕倒在地上。水上灯说,你们大家都看到了,我没有打他。院里顿时一片混乱,菊妈趁乱跑出门,叫辆黄包车,直奔梅神父医院。陈仁厚守着杨二堂,突然见慌张而来的菊妈,她说,出大事了,表少爷赶紧回家,万不能让太太少爷把水滴打死呀。陈仁厚大惊失色。陈仁厚和菊妈回到水家时,水上灯已被五花大绑在院里的杨树下。刘金荣站在她面前正破口大骂着。水上灯通红的手掌,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醒目。水武不敢出来。尽管他已知水上灯手掌上不过是红油漆,但他仍然害怕那一片红色。陈仁厚拉了刘金荣朝屋里走。低声道,舅妈,这事不能闹大了。她就是那个下河人的女儿。听说那个下河的人在医院里已经快死了。如果再把她打死,一家两命,万一让报馆知道了,大表哥都没法收场。刘金荣晕了一下,身体摇晃着。陈仁厚忙叫,菊妈,快扶太太进屋。四水上灯回到医院脑子有点乱。杨二堂依然气息奄奄,似乎随时断气。护士为杨二堂换药,水上灯能闻到他伤口散发出的臭气。这气味熏得她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水上灯跑去找医生,双腿一屈就跪了下来。水上灯说,大夫,请救救我爸爸。他一辈子都没过像样的日子,请让他活下来。我要让他过几天好日子。医生说,我们会尽力,下午我给他做个全面检查,但是……水上灯说,只要能救我爸爸,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大夫望着她,那你就赶紧去借钱吧。水上灯走到门口时,遇到陈仁厚。陈仁厚说水滴,你去哪?叔叔怎么样了?水上灯定住脚,紧盯着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陈仁厚沉默片刻方说,我和我爸来汉口,就是投奔舅舅家的。爸爸失踪了,我一直住在水家。水武是我的表哥。水上灯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从骨头到血液都看个透。陈仁厚说,可是,水滴,我跟你是朋友呀。水上灯的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半天才说,你滚吧。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陈仁厚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种人。水上灯根本不等他说完,掉头而去。水上灯想,水家的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水上灯一口气跑到清芬里。她想找班主周元坤借钱。不料,寻见周班主,水上灯还没开口,周班主的脸便垮了下来。他大声斥道,班里的规矩难道你不晓得?你胆子好大,说跑就敢跑?我上字科班还没人这样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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