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灯坐了起来,头低垂着不停摇晃,仿佛脖子支撑不起它的重量。陈仁厚说,水滴,我一个同学的亲戚是洪顺戏班的班主,叫杨小棍。他们戏班正缺人。他说你如果真的会唱戏,就跟他们签五年契约,他可先付你一笔钱,让你安葬父亲。但往后五年,戏班只管吃喝,不管包银。水上灯眼睛睁大了,说真的吗?哪个戏班?陈仁厚说,是石牌那边的。不过……好像是个江湖班子,恐怕会比较辛苦。对不起,水滴,我怕你卖了自己。可我实在是找不到钱……水上灯立即恢复了她的常态。她说,你这已经是帮我了。我可以好好安葬爸爸,卖给戏班比自己卖身强,而且往后还能唱戏。我将来还会红。你马上带我去见班主吧。水上灯开口只唱了一小段,洪顺班班主杨小棍立即眉开眼笑。以他长年走江湖的经验,他知道他的戏班捡了一个赚钱的主。这是块真金,打磨两三年,出道便能红。杨小棍拍拍胸脯说,你爹的安葬费由我全包。另外我还要给你一笔钱置办几件衣服。姑娘家,不穿像样点怎么行?不过,我只一个条件,契约要签就签十年,不然就算了。陈仁厚说,不是讲好五年吗?杨小棍说,跑龙套是五年。如果想要我把她捧成角,那就得十年。陈仁厚说,当然要把她当角来捧。杨小棍说,我看她这个架式,还拿得出手。等五年我把她捧红了,她一抬脚走人,我这戏班还不垮台?我虽说是个江湖班子,但也是个长年江湖,不是那种演一场就散伙的草台班。水上灯说,你若能捧红我,十年就十年。我签。不过,我也有条件,我的艺名叫水上灯,是我家长取的,我还要叫这个。杨小棍说,这名字还不错,我依你。陈仁厚带着水上灯在汉口黄孝河边的一片坟地中,寻了块空处,把杨二堂葬在了那里。人土那天,天下起了小雨。水上灯从杨二堂死就没再流过一滴泪。她站在坟前,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的布鞋上沾满泥浆。她想起这鞋是父亲头一回去上字科班探班时带给她的。他是在哪里买的这鞋呢?而且他怎么知道我要穿多大的鞋子?水上灯想得有点呆。陈仁厚协同邻居们帮着把装有杨二堂遗体的一口薄棺下到土里。墓穴并不太深,只几锹,浮土便将棺材盖住。四周坟茔连片,杨二堂的墓夹杂其间,立即便与它们融为一体。陈仁厚说,水滴,跟你爸说几句话,算是道个别。水上灯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她低语道,爸,这世道你根本不该来。你既然来了,就不该这么过。或许这里就是最适合你呆着的地方。爸,你不要怪我这么说,将来我一定不会像你这么过。等我日子好了,我给你修一座大墓,你活着那么贫穷,我要让你死后能有好日子过。磕罢头,水上灯在杨二堂的坟前,燃香烧纸。纸片燃烧着,化作青烟,水上灯想,这青烟能把我的话带给爸爸吗?菊妈手上拿着香烛和纸钱赶来。水上灯说你来干什么?菊妈说,水滴,我得来送一下二堂。水上灯冷冷道,爸爸不需要你来送。你不要辱没了他。陈仁厚说,水滴,菊妈是一片善意,你就让她送叔叔一程吧。水上灯说,这事你不懂。你别管。陈仁厚说,我不是多管事。你爸被人打伤,只有菊妈关心他,是她带我去你家,给你爸请医生的也是她。你恨水家我理解,可菊妈只是下人,她跟你没仇。水上灯说,我说过了,你不懂。陈仁厚说,可是我知道你爸爸一定很希望听到菊妈的声音。他们也是亲人。水上灯冷笑一声,一指菊妈说,亲人?她会在乎自己的亲人?她是那种连至亲骨肉都可以扔掉的人。菊妈说,水滴,不管你恨不恨我,我都不能不来哭二堂。他是我的表弟,我不来哭这把眼泪,我家的祖宗不会放过我。你骂我,我不介意。你年龄还小,不明事理。往后有一天,你会明白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水上灯对陈仁厚说,你能不能离开一下,我有话对她说。菊妈在杨二堂的坟前焚香烧纸,水上灯一边冷冷地看着她,心里却五味杂陈。菊妈说,往后你是一个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水上灯说,你为什么不能照顾我?菊妈怔了怔,说我?水上灯说,爸爸死了,往后我就是个孤儿。如果你真的关心我,为什么不能收留我?菊妈摇摇头说,水滴,你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请你原谅我,我有口难言。水上灯说,因为太丢人,所以你有口难言。你既然自己有胆跟男人生孩子,就拿出胆子来把孩子养下来呀?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送她到杨家让她受苦?你让别的女人冒充她的母亲,由着那样的母亲不爱她还凌辱她?为什么?就因为怕人发现你是个荡妇吗?就算是个荡妇又怎么样呢?水上灯歇斯底里地叫着。菊妈惊骇住了,她语无伦次道,不不不,水滴,你不要这样!你弄错了。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不是……水上灯打断了她的话,说你放心,我不会找你麻烦的。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野种。我没有爹也没有妈。下面躺着的杨二堂虽然对我好,但他不是我的爹。在我眼里,我的爹妈连畜生都不如。我恨你们!最后四个字,水上灯几乎是暴喊出口。她喊完觉得自己几欲崩溃,疯一样奔跑起来。猛地听到身后尖厉的哭声。这是菊妈的声音。撕心裂肺,呼天抢地,仿佛旋风,从背面追逐而来。然后变成巨掌,从身后一把揪住水上灯的心,准确而凶猛,揪得她疼痛难忍。二洪顺戏班极少在汉口演戏。这次来汉口搭台,是为杨小棍娘舅家的老人祝寿。这场寿戏一唱就是三天。城里的戏班因在戏院演出,只能唱唱折子戏,几乎没几个名角能唱连台本。据说就连余天啸这样的大牌,也只唱得了一两本连台剧。但江湖戏班就不同,乡下人喜欢看长的,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才觉得过瘾。江湖班子,随便哪个都拿得出上十台全本剧。这回的寿戏唱完《八仙过海》,便被点唱全本的《春秋配》。这是洪顺班的拿手戏。一口气唱了三天,天天爆满。娘舅家一个表弟的朋友在汉口怡和洋行当大班,说是夫人格外喜欢折子戏《宇宙锋》,却没听过全本的《一口剑》,想请过去演几天。洪顺班便转道搭台,又连演了三天。大班给的钱抵得上在乡下搭台演一个月。杨小棍手上掂着钱,便不想离开汉口。又有戏迷介绍去老圃游戏场演几天全本,说是汉口的戏班唱折子戏久了,汉口戏迷虽然喜欢折子戏,可偶然也想听听全本过一把瘾。杨小棍觉得这实在是个机会。不说长久留在汉口,一年来演几个月的连台戏,起码也可多抓点彩钱回家过年。城里戏班对洪顺班的闯入全都冷眼相看,但杨小棍却觉得在汉口就算受气,也比在乡村风来雨去、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好过。于是,便借了一处老旧的同乡会馆,天天排演大戏。一排便发现人手少了,不光角少了,连跑龙套的都少了。班里只要多一两个人生病,戏就会演不下去。杨小棍想,若是每年都来汉口搭台捞银钱,不添人手怕是撑不下去。于是,洪顺班便在汉口就地招人。水上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杨小棍买进洪顺班。一进班,杨小棍便让她在一个月内把《长生殿》背熟。戏班的台本没有文字稿,全靠班里老人口口相传。一折戏学一天,背一天,第三天检查。如果没有背下来,就得挨打。水上灯连续两次检查,无一处背错。新人如此,几乎前所未有。杨小棍有点吃惊,但也明白,他买下的这个小丫头将来必是他的一棵摇钱树。管事老木更是欣喜万分,私底下跟杨小棍说,将来我们在汉口立足,怕是要指望这丫头了。水上灯卖身加入洪顺江湖班子,迅速传到周元坤耳里。周元坤闻之大怒。上字科班开班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周元坤站在院里大发雷霆,吼声令一干学员个个胆颤心惊。雷霆过后,周元坤立即差人找来介绍人兼保人万江亭。一番客气过后,多的话不说,拿出契约,开价索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