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红便将张晋生设计杀肖锦富的过程复述了一遍。水文听罢大惊。想水上灯在他的手上,必是没有好日子过,说不定哪天就被他害死掉。这么想着,便有几分焦急。玫瑰红说,我也晓得你跟黑道的贾屠夫是朋友。我不相信他被人这么算计会甘心?水文说,你想要张晋生死?你不是水上灯的姨吗?玫瑰红冷下面孔,说我是她的姨,但她从小与我作对。我不想看到她现在过得这么好。再说了,她的丈夫害死的毕竟是我的男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他也做了几年夫妻,难道我不应该为他报仇?我也要她尝尝当寡妇的滋味。水文沉吟片刻,说这件事至此为止。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玫瑰红以为水文拒绝了她,便冷笑着说,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最重要的还有他知。那个做的人最心知。流芳岭祭祖,要大唱三天堂会。托了魏典之上门请水上灯。水上灯心头正空,极想演戏,大戏院时而会有几个日本人去看稀奇。水上灯连年唱堂会,固然也过了戏瘾,但没有舞台和灯光,没有戏院氛围,总觉得像是草台班子在外流浪一样。本来正是她红透半边天的年岁,却叫日本人的侵略耽搁了。光是这点,水上灯便恨日本人要死。流芳岭在武昌,坐马车过了江还得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当晚是回不来的。恐怕张晋生不高兴,水上灯便让魏典之差人跟张晋生打声招呼。结果张晋生竟赶回了家,说那边有不少抗日分子,日本人也盯得紧,你目标大,小心点为好。虽然不过是几句关照的话,在水上灯听来也算温暖。张晋生说着想温存一下,被水上灯推开来。水上灯说,不是有小水仙吗?张晋生说,你就是这样不好。人家小水仙也知道你,可人家从来不在意这个。不缺你吃穿,看见你还满心欢喜,这就是爱你,你应该满足才是。水上灯说,我是很满足,男人在外有几个女人,太太不吵不闹,你也应该满足才是。张晋生圈着她的手臂便脱落下来。当即黑下脸,说过两天有朋友约我去安庆,一笔大生意要做。本来还想带你去,免得你闷在家里。现在就你这样子。我还是带小水仙好了。水上灯说,往后多大的生意,你都带她吧。张晋生急道,水儿,你能不能温柔一点呢?男人是服软不服硬的。水上灯说,我自小就强硬,因为我不强硬,我就根本活不到今天。张晋生咬着牙,说你你你,真不如把你送给肖锦富倒好了。水上灯说,你现在再把我送人去换一间铺子,我也没什么说的。张晋生说,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说话问,还是忍不住上前搂紧了水上灯,不管不顾抱她上床亲热。完后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心这么狠,狠得让我经常恨你,可我偏还是喜欢你这股劲。水儿,我是要跟你过到老的,我真爱的人只有你,别人都是过客。你要耐心点,好好等我。再过些年,我玩腻了,就一心一意只守着你过,好不好?水上灯心里软了一下,说那就试试看吧。张晋生万没料到这是自己对水上灯说的最后一番话。所谓生意,原本是个局。他们在黄山出了车祸。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山路上死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报纸连个消息都没有见。二流芳岭的堂会之热闹足令水上灯意外。但更意外的是,她在台上唱戏时,突然看见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的出现令她几乎唱不下去。幸而她唱的是秦香莲。她泪眼婆娑,几度哽咽。观众只道她是为秦香莲的命运而伤情太深,便也跟着垂泣。演完下台,魏典之过来看水上灯卸妆,然后说,你知道吗?我这次是受人重托带你过这边来演戏的。水上灯心动了一下,脸上却未动声色。魏典之说,你想不想见他?水上灯说,我很累,什么人都不想见。魏典之说,你们是老朋友了。他很想见你。水上灯淡然道,这世上我根本就没有朋友。更不要说老朋友。如果硬要说有,就魏先生你这一个。魏典之默然片刻,说我知道了。魏典之悄然离开,水上灯的眼泪流了出来。泪水同卸妆油混在了一起,沾在唇边,又咸又涩。水上灯心想,一切都过去了。就算再见面,又有什么意思呢?倘若叫张晋生晓得,对他也下黑手,自己以后又怎么活下去?流芳岭的会戏一台接着一台,通宵达旦。名角演罢,各自休息,而小角色和票友们还要继续演下去。整个一夜,锣鼓点子和弦乐之声,不绝于耳。这天的夜晚,水上灯完全无法安睡。她一直在想,他会不会就在她的窗外。他会不会一直等在她的门前。他会不会也在流泪。他一走了之,怎么能指望她能为他长守?他为什么走得连一点音讯都不给她?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水上灯时时能感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她的附近。她的心情由激动不安而渐渐平静。事情都已过去,既然把我交给了别人,既然视我如同外人,我就随别人好了,我就当外人好了。水上灯这样想。第四天清早,水上灯离开流芳岭。魏典之带给她一张纸条。这是陈仁厚写的。字条上说,不要恨我,像朋友一样见个面好吗?魏典之说,你还是该见他一下,他心里也很苦。现在还有时间。水上灯看罢纸条,轻轻地撕掉,然后说,现在见还有什么用?走出村口,开阔的原野上零落地长着些香樟树。水上灯看到在一棵老大的香樟树下,站着陈仁厚。他只是站着,一副落寞凄然的姿态。水上灯泪水几乎盈满眼眶,但她还是很快吞了回去。到家的水上灯听到了张晋生车祸身亡的消息。一时间,张晋生的好,全都涌来心间。一连几天,水上灯都有些昏沉,去看望她的人络绎不绝。连陈一大和水文都去了。看到水上灯的面容消瘦憔悴,水文竟是十分心痛。水文说,你何必为他这样?你嫁了他之后,他从来都不尊重你,去黄山还带着小水仙。这样的人也不需要你为他如此伤心。水上灯说,这不关你的事吧?水文被撑得无话可说。陈一大见状,忙说,水滴你还是给他准备个衣冠冢吧,不然在他的死期你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没有。水上灯一想也是,刚一点头,陈一大又说,水滴,你一个女人,也做不来这些,我看不如水少爷帮忙,把这件事了结掉。丧事完后,自己该怎么活还怎么括。水上灯在扁担山买下一块地。她把张晋生穿过的衣物用过的东西打成包。捆包时,张晋生的气息竟直直扑人她的鼻子。一层说不清的悲哀,由心底而起。她想她是不爱张晋生的,但张晋生的死却又让她这么难过。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张晋生陪着她。水上灯没有通知张晋生的老婆和孩子。水文亦没有提及。立碑时,大家唏嘘感叹半天,烧了几张纸钱,燃了几炷香。没等香火熄灭,见天将雨,便都下了山。从此后,扁担山上那块埋着衣冠的坟墓,就再也没有人去过。三好多天好多天之后,李翠去配茶具,走在路上,遇到水上灯。水上灯面容消瘦,走起来风都能吹倒似的。她越看越觉得她的姿态和身形都太像自己。情不自禁叫了她一声。水上灯脸色淡淡的,眼睛里有一股怨恨。李翠快步走到她跟前,说水上灯小姐,你身体怎么样?水上灯说,谢谢你这片好心了,你还是去关心自己的小孩吧。李翠的脸便涨得通红。心口立即就痛。她嗫嚅着说,你们怎么能得罪贾屠夫呢?水上灯心惊了一下,你说张晋生是贾屠夫害死的?李翠说我只听人说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当真。说罢她慌张而去。这天的水上灯在家里想了许久。这个信息甚至比张晋生之死还让她震惊。张晋生心机很深,必定不会将如此重大之事说与旁人。那么,贾屠夫又怎会知道这事呢?她想起自己曾经将此事说给过玫瑰红听。如果是玫瑰红,张晋生岂不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而李翠跟玫瑰红关系密切,她必是从那里听来。水上灯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