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白天里受风寒,加上心情压抑,水上灯开始生病。昏沉之间,往事全都变成了梦,一遍遍在她脑子里回转,就仿佛演一场连台戏,没完没了。不知许久,在沉沉的梦雾中,她感觉自己被人抬了起来,感觉身体在马车上晃,感觉身旁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感觉被人背着,感觉像是躺在水波上摇晃,感觉身子被放上了床,感觉有人替她拿脉,感觉有人喂她喝水,感觉有人吹灭了烛灯,感觉黑暗像是深渊,深得见不到底。然后在这底的深处,她看到一丝亮光。她伸手去捕捉,就像儿时,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捕捉着渗进屋缝里的阳光。那道光亮,是那样的飘渺虚幻,那样的滑溜灵活,她怎么都捕捉不住。水上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个陌生人家。泥土的墙,木头的梁,梁上吊着几条咸鱼,床下有两个鸡咕咕地进来,拉了泡屎,又咕咕地出去。空气带着温润,闻之有几分腥气。眼前一切是她连梦里都没到过的地方。她不由惊坐而起,四下打量,怔忡间脑子在想,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一个戴着蓝花土布头巾的大妈端了一碗水进来,嘴上说,姑娘,你醒了?水上灯说,这是什么地方。大妈说,这是在汊湖呀。水上灯说,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大妈说,我儿子说,你是汉口的名角,不肯给日本人演戏,恐怕日本人最近会抓你,就要我们一定保护你。水上灯说,你儿子是哪个?大妈说,我儿子叫三根子,你不认识?水上灯摇摇头,说不认识。大妈忙说,我男人姓胡,叫胡老根。我姓杜。我家老三就叫胡三根。大的两个,大根在发洪水那年就死了,二根上了前线,死活也不晓得。三根子就跟着村里的爷们抗日。这小日本打都打到这里来了,说是杀了城里好多人,三根子说,不抗他们,我们这边也没有命活。水上灯有些惊异,说你们这边日本人没过来?大妈说,太远啦,怕是小日本的脚走不过来,早些年,从汉东过了一趟路,这之后就没来。也没几户人家,抢点鸡鸭跑这么远,怕也不合算。听大妈这一说,水上灯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妈便说,会笑就好,会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到晚上,喝了点莲藕汤,出了一身大汗,又有胡大妈一边说着闲话,水上灯心头一松,身体便轻爽了许多。整个冬天,水上灯都住在汊湖边的胡家。家里只剩下胡老根和胡大妈两人。直到春节,水上灯都没见到他们的儿子三根子。水上灯很想知道,是什么人让这个她素不相识的三根子把她送到他的家里来保护。她想,应该是陈仁厚吧?可是他说过,要带她去后方的,为什么又不来了呢?水上灯常常整晚上想着这个问题,但却始终没能想透。日子在无比的清寂中一天天地朝前走。比之在汉口的时日,虽然充满着安全,却也充满着死寂。尤其面对无数戏迷已惯的水上灯,一连数月只面对着胡老根和胡大妈两个人,其孤单,无以言表。胡老根几乎不发一言,只是干活,幸亏胡大妈喜欢说话。但水上灯还是有一种被寂寞所压迫的感觉。胡大妈看了出来,便说,你就唱戏吧。去对着湖唱,湖底下鱼儿多的是,比看戏的人多。你唱给它们听好了。听了你的戏,鱼长得好。水上灯笑了笑,没有作声。鱼儿没有喝彩,不会鼓掌,这些,对于水上灯来说,已是她舞台生活的一个部分。春天到来的时候,湖岸泛出绿色,草色青青中,野花开始茂盛。湖水的涟漪也随着春风的吹拂,动荡得有姿有色。有一天,水上灯嗓门痒痒着,站在湖边,突然就开了嗓。她唱的是《昭君出塞》。哎哟哟,可怜我离了金华地,回头望不见,不见汉王家。怎不叫人恨转加,怎不叫人恨转加!心怀着这相思,好叫人来都牵挂,恨奸贼定计害咱,恨奸贼定计害咱。哪里有真心真意插戴花,惹入愁野草闲花,惹人愁野草闲花。纵有羊羔美酒难吞下,止不住两泪如麻,止不住两泪如麻。见几个鞑子们叽哩咕噜说的什么番邦话,路迢迢万里黄沙,路迢迢万里黄沙。今日里昭君出了嫁,在马上弹琵琶,在马上弹琵琶。叹泪珠儿湿透香罗帕。直唱得她自己泪流满面,仿佛她就是那个离乡背井,回望家乡,一哭三叹的王昭君。连连几天阳光明媚,水上灯便坐在阳光的湖边,连连地唱了几天。唱着唱着,竟把心唱静了下来。有一天,她唱时突然想起以前徐江莲教戏时常跟她说起的饱记师傅。戏子识字的少,所有的戏都靠记忆和口传。这样便有了饱记师傅。他们什么戏都听,什么都学,然后把所有的台本戏谱词牌都背下来,牢记在心。在演出时守台,有人会唱听由人唱,无人会唱则自己上。来学者教,误场者救。甚至锣鼓点子都报得出口。靠了这些饱记师傅,汉剧一代一代传下去,一直传到现在。水上灯想,也不晓得日本人什么时候走,就算没有戏演了,但汉戏不能丢呀。想罢,心里竟是一亮。于是她每天来到湖边,将她曾经学过的戏,反反复复地唱着记着。有时候,胡老根和胡大妈闲时,也会坐在旁边一边织渔网一边听。胡大妈说,这辈子最赚的就是现在,天天能听汉口的名角唱大戏。日本人便是在水上灯日复一日的清亮婉转的戏声中,举手投降。 喧哗中的冷寂一日本投降的信息传到汊湖边时,已经是九月。胡老根去卖鱼,见买鱼的人喜气洋洋,开口就要大的,说是摆宴席。胡老根觉得奇怪,难得开口的他便开了一次口,问做什么这么高兴。答说小日本失败了,已经向中国投降,要庆祝一下。胡老根连鱼都没卖完,匆匆摇船赶了回家。水上灯起先不信,可是她又无法证实真假。最后想来想去,便请胡老根送她到先前她住过的客店去。胡老根和胡大妈觉得这也是应该,便划着船送她出门。还没到客店,只踏脚上岸,便已知果然是日本人投降了。水上灯立即欣喜若狂,当天即要找寻马车赶回汉口。在客店吃晚饭时,女店主留了又留,实在看到天黑不便,水上灯方在那里留宿了一夜。这一夜几乎无眠。跟店主对床讲了一夜的话。水上灯觉得好久没有这样想讲话了。次日回到汉口,满城沸腾一片。人人都朝中山公园赶路,说中山公园修了受降亭,今天就在那里举行受降仪式,日本人从此以后全部滚蛋。水上灯连家都没有回,径直便让马车送自己去了那里。此日的汉口仿佛复苏,上下都是欢腾和喧闹。那种气氛像极了1937年。水上灯想在这些喧哗的人群中找到熟悉的面孔。她四处张望,疾步穿行。人人脸上都带着沧桑过后的笑容。所有人都大笑着,表情全都一样,水上灯几乎分不出谁是谁。结果这天,她连一个熟人都没有见到。家里的一切与她走时完全一样。甚至柜子下被人砸过的碎碴都残留着。窗台上的花已经死了。茶杯因茶叶未倒,里面长着绿霉。这是陈仁厚喝过的茶。水上灯想,她必须赶紧收拾好家里的一切,而且她必须赶紧在窗台上重新放一盆花。她要让陈仁厚走到附近就能看到,那一盆花是为了他而盛开。撤离出汉口的汉剧演员亦纷纷回城,但是传到耳边的惨状却让戏迷们发呆。许多的名角都死在了流浪途中。饿死的病死的或是被炸而死,若列出名单登上报纸,可以占着大半个版面。沟死沟葬,路死路埋,全都成孤坟野鬼。上字科班的黄小合老师也死在湘西。日本人轰炸时,他们正在船上。置放在船尾的衣箱着了火。没了衣箱,戏就没法演。黄小合上前扑打衣箱上的火,结果被炸死。徐江莲老师因汉口的房子已经毁在一年前的轰炸之中,家人亦死得尸骨不见,便视汉口为伤心之地,留在乡下,不愿再回。同样是在湘西,林上花双腿被炸断。她是被人抬进汉口的,从此无法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