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园里每天都坐着一批戏子。淡季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边喝茶聊天,以等各地江湖班子前来寻人搭戏。运气好,坐上三两天,便有了归宿,运气不好,一等一个月,也不见来人。于是,一天的饭只能吃一顿,就靠茶水来抵饿了。但像水上灯这样的大牌,却没有这个忧虑。她的戏排得很满,一周演三晚,有时还要去别的戏班搭个角。她的包银也越来越厚。只要她上台,人未出现,台下的掌声便轰天而起。而她每次谢幕,不出来反复鞠躬,戏迷根本不放过她。他们反复叫着:“水上灯!”“水上灯!”周班主的脸上天天有笑容,他已经把清芬里盐商老板的院宅买了下来。说是还要开办科班,只要带出一个像水上灯这样的名伶,就不愁汉剧一代一代红火下去。只是水上灯的心情却始终没有愉快。她夜夜有梦。梦中常常有人向她索命。为了躲避这样的噩梦,睡觉前,她会拚命念叨五祖寺花桥上的六个字:放下着。莫错过。渐渐地,索命的人少了,但桥上的“放下着”三个字,蓦然间就会从脑海里跳出来,像石头一样,一下一下敲打着她。日本人走了,城里依然乱哄哄的。有一天,水上灯鬼使神差般地走进三德里。她悄悄地走进一个公寓。一个孩子蹦跳着出来,看见她,问道,你找谁呀?水上灯顿了一下,说这是不是张副官的家?孩子说,他是我爸。他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水上灯说,你姆妈呢?孩子说,上陈太太家洗衣服去了。你是谁呀?水上灯说,你不知道的,我是你爸爸的一个朋友。水上灯心下黯然,她走到汉口火车站,买了一盒巧克力,又折转回去,她将巧克力送给了那孩子,看到那孩子欢天喜弛的表情,她眼泪差点流了出来。生活就是这样子。热闹着伤感着寂寞着疼痛着朝前走。秋天又如期而来。立秋的那天,水上灯不上戏。她到江汉一路国货公司去买了床丝绵被。拎着这床标价十八万五千元的被子,水上灯想,这样的价格,叫穷人又怎么过?这被子是为林上花买的,冬天就要到了,她知林上花成日不动,夜里怕冷,她必须盖得更暖和一点。但凡没有戏演的时候,水上灯便在林上花那里呆着。两个孤单的人一起说说话,然后孤单就少了一点。刚走到林上花家门口,便听到林上花的哭泣。水上灯吃了一惊,忙快步进去。林上花见水上灯哭得更响。水上灯说,怎么回事?林上花说,姆妈今天叫车给撞了。被人送到了医院,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水上灯一听便急,说送到哪家医院了?林上花说,好像是梅神父医院。水上灯说,你不要急,我马上去。回头我叫家里佣人来照顾你。林上花说,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你帮我看看姆妈怎么样了。没有她,我怎么活?水上灯拔腿便走。上了街便叫了黄包车。林上花的母亲是被一辆汽车所撞,脑袋落地,昏迷不醒。医生说,恐怕要开颅。水上灯说,什么是开颅。医生说,就是把脑袋打开,里面可能有淤血。水上灯吓了一跳,说这我做不了主。医生说,谁能做主?水上灯叫了黄包车又往林上花家里奔。最后还是开了颅。纵是开颅手术很成功,但半个月后,林上花的母亲还是死了。所有的丧事都是水上灯帮忙料理。她心里有着越来越多的不安以及越来越多的惶恐。守灵的夜晚,水上灯坐在林上花母亲的棺材边,烛光和纸钱一直在她的眼边晃动,无数面孔在那微光和轻烟里显现而出。那些熟悉的面容交替变幻,他们或笑或哭或怒或怨。他们从水上灯的眼睛,进入到她的内脏,然后像一层一层的水银,覆盖在水上灯的心头,压迫着令她喘不过气来。林上花不禁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色发青?水上灯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竹简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跟林上花说了一遍。她的不安和惶恐,亦随着她的讲述,倾泻而出。水上灯哽咽道,你知道吗?我亲妈和我养母都说,我是煞星我是幽灵我有毒,我身边的人都会因我而死。你知道吗?她们两个素不相识,却说出一样的话来。就像是真的,我看着我身边的许多人一个个死去。虽然有各样的原因,但他们都是跟我亲近的人。我很害怕,我怕你母亲这样离开也是因为我。如果真是这样,我便是罪孽滔天了。林上花说,千万不要这样想。你再把他们每一个人的死因想清楚,又有哪一个真的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们十几岁就是朋友,你看我,不是没死吗?水上灯说,可是你的腿……林上花说,这是日本人的飞机炸的。你也要硬往你身上扯?水上灯说,我不知道。我一想到那些人,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我心里堵得厉害。林上花说,别人我不管,我姆妈走跟你无关。所有的医疗费所有的丧葬费都是你付的,我要对你表达的是无尽的感谢,你怎么还会认为是你的罪孽呢?水上灯抱着林上花哭了起来。水上灯说,你不知道,我表面上红火,可是我好厌倦这个人生,我夜夜噩梦缠身。我常常想如果死了,可能就会平静。好久好久,林上花才说,我早跟你说过,比你更想死的人是我。我的腿一断,我就在想怎么死。可是妈妈活着,我不能死。今天妈妈走了,我又在想,我终于可以死了。但是现在,我改变了想法。我不能死。我又有了一个让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要你看着我。我都能活下来,你怎么可以死?而且你还要管我,因为没有你的帮助,一个失去双腿的人就会陷入绝境。所以,你若不想有人因你而死,就要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至少我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水上灯望着林上花怔住了。然后她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她说,就这样吧。你也给了我一个活着的理由。我为了让你活着而活着。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林上花说,如果我先死,你再给自己找个括下去的理由,实在找不到,再去死。水上灯说,就这么说定了。深秋了。水上灯已经唱遍武汉三镇所有的戏院。演到哪里,一大批戏迷就跟到哪里。她的生活看是喧闹,处处花团锦绣,实则却简单,天天大同小异。追逐她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但关于她的傲慢传说也随着这些追逐越传越广。只是,水上灯的心意却越来越倦怠。她曾经无比热爱的汉剧,在她眼里业已提不起兴趣,她曾经连做梦都想追逐的荣华富贵,在她心里也变得索然无趣。白天的喧嚣令夜晚的清冷有着莫大的反差。失眠几乎每夜都在折磨着她。有一天,她去看一个老名角,遇上她正在抽鸦片,让水上灯尝尝,水上灯便试了试。头几口,还无所谓,到最后,竟突然发现这气息让她有十分舒心之感,仿佛把堵在心里的各个结都打通了,全身血液流畅着,仿佛在体内奔跑着唱歌。那种畅快,竟是前所未有。水上灯想,原来它是这么好的东西呀,难怪玫瑰红一天也离不开它。但在她抽第二次时,便被周元坤班主撞见。周元坤上前给了她一个巴掌,厉声喝道,你想毁了自己吗?这是你能玩的吗?有多少人死在它的手上?上字科班一个红了的周上尚死于梅毒,我不想另一个红了的水上灯毁于鸦片。玫瑰红的下场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别以为你是大牌名角了,我管教不了你。只要你是我上字科班出来的人,谁动这个,多老我也得管。这巴掌打懵了水上灯,但也瞬间打醒了她。她知道,再怎么样,也不能沾那个玩意儿。乐园的三剧场,依然是水上灯经常出没之地。这天的晚上,她又将在此演三出折子戏。恹恹的水上灯越来越厌倦这样的生活,但是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自己却也不知。林上花说,你是心里有病。水上灯说,可能吧。每天夜晚,只要闭上眼睛,身后都有一大群人在追我,我跑得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