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要说明的是,书里反复提到的一个地方:乐园。它的原型是武汉著名的民众乐园。但在它建成之后,因社会的动荡而几易其名。它分别叫过新市场、血花世界、民乐园、民众俱乐部、民众乐园等等。武汉这座城市的本土文化几乎是在这里发育和发展。为了阅读方便,容易记忆,我没有详细交代它的改名背景,只是将其称为“乐园”。我曾有意专门为这个乐园写一部小说,但因种种因素,终是没能动笔。书中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武汉。它的背景以及诸多细节几乎完全真实。说到底,这本书就是献给我生活的城市武汉的。我在这里生活了半个世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热爱它。小说就是让读者读的。我一直都希望我的书好看,希望拿着这本书的人,能怀着阅读的快感完整地读完它。如能这样,我就感到莫大的满足。就说这些吧。2008年秋于武昌希望你能记住水上灯方方几年前我应出版社邀请写一本关于汉口往事的书。为了这本书,我查阅了许多历史资料,也翻看了无数关于武汉的老书。它们让我知道了这座城市的历史,恍然看到了它的沧桑。虽然我是在汉口长大,但过去我却对它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茫然不知。大概正是这种无知,才尤其能够触动我的内心。后来,我写了两本有关武汉的书,一本叫《汉口的沧桑往事》,另一本叫作《汉口租界》。正是在阅读和写作的过程中,一直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汉剧艺人的人生经历。他们的命运唤醒了我写这部小说的欲望。这个欲望,存放在心许多年。直到去年我才真正开始动笔。用了一年的时间,时断时续地写。整个写作过程非常紧张也非常舒服,直到今年六月完成这部小说的写作。这是一本有关尖锐的书。这是我在写作之前,写下的一句话。写完之后,我觉得不仅如此。人世有多么复杂,人生有多么曲折,人心有多么幽微,有时候我们自己并不知道。有人问我,水上灯这个人物有原型吗?应该说她没有原型,但却又是有的。她是武汉诸多汉剧女演员所经历的人生道路的缩影,但却并没有一个汉剧演员与水上灯的经历相同。她是她们中的一个,却不是某一个。在那个动荡不宁的时代,从事着具传奇色彩的演艺职业,对于水上灯这样的人物,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尤其水上灯因了自己极其低下的生活地位和惨痛的人生经历,她所具有的倔强性格显得更为扩张。她尖锐、复杂并且任性,有如野生野长、从不被任何绳索约束一样。整个小说,都充满着她的尖锐、复杂以及任性。而这一切,她自己却也无从控制。在写小说之前,我就想过,我要写一部很好看的书。这其实是我写作以来一直都有的想法。我所写的诸多的中篇小说,也都能看出我在这方面的追求。所谓好看,就是读者拿书手上,翻了开头,就一直想往下看,一直不想放手,出门上班,心里还记挂着书中人的命运。这样的阅读,是我所经历过的事。因此,写一本这样的书让别人也这样阅读,便成为我的一个梦想。而这部小说给了我机会。比之其它题材,它会因为时代的混乱不堪而导致人们的命运多变。古人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自有它的道理。和平时期,因为没什么大事,人们本性中的善恶都被日常琐事所遮盖,没有机会得以散发。而动荡的岁月则不然。在无数次性命攸关的时刻,在无数次面临重要选择的时刻,人们本性中的大善和大恶都因其所面临的这份紧急,而有了极度张扬的机会。它使人突然间会发现,原来人的本性是这样的。文学说到底是人学,文学作品有了人性的深度,便自有了它深刻的意味。当然,我对小说的理解,也与我自小的阅读有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作家,同样也造就一个时代的读者。我从小学二年级第一次开始读长篇小说时,一直都喜欢看有意思的小说。喜欢小说中能有人物让我留下深刻印象。青少年时代我们读过的书,书中很多事情都淡忘了,但那些人物却一直铭记在心。比方林道静、朱老忠、梁生宝、杨子荣等等,随便一数,便有一大串。反观现在的小说,却很难让我数出几个印象深刻的人物。所以,我也很希望读者能像我记忆那些人物一样,记住水上灯。就说这些吧。回看血泪相和流谢锦小说中这样写道:水上灯心中激荡,仿佛此去是她人生中的一个重大的约会,她要见一生中唯一想见的一个人。但当她正欲过花桥的廊门,却突然看到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放下着!恰如三记重锤,在与主人公们一起生生死死,恩恩怨怨了半生之后,至此,猛地里一声雷,便是百感交集,万流归海。红尘从来多事,扰却的是复杂的人世,曲折的人生,幽微的人心。这是在读着方方2009年的开年大作--《水在时间之下》,几乎是一口气读完。说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汉口,一个唱汉戏的名叫“水上灯”的女艺人的传奇人生。仿佛验证了“造化弄人”这四字谶语,这女子出生的第一天,父亲就莫名地横尸街头。作为不祥之人,她被亲生母亲和整个家族抛弃,沦落社会底层,尝尽人生最屈辱最低贱最痛最冷的滋味。对社会的恨,对人心的恨,由此在“水上灯”身上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那简直是一个熊熊燃烧的复仇女神,战车过处,寸草不留……这真的是一本非常好看的小说,所谓好看,便是翻开后,心随书走,一直想往下看,一直不想放手。而推动文本跌宕起伏、回环曲折地一路而去的,并不是故事本身,却是主人公内心的力量——“仇恨”恰似一柄破空而来的霜雪吴钩,深深扎入文本,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地向前推进,留一路痛和血。我曾经在文本中找了七处所谓的“巧合”之处,欲与方方商榷,但当我提笔写信时,却发现根本无处下笔,这些巧合早就与人物的情感与命运浑然一体,血肉相融,表面上看到的是热闹和偶然,而巧合之下,就是必然,是被命运步步逼到墙角的必然的殊死反应。正如水上灯在最终繁华落尽的一刻,哀怨的感叹:如果换了是你,你会怎样选择?这正是方方小说的别致处,好看的是故事,更是故事中强大的不可抗拒的生命走势。这也是一本书写命运的大气之作。爱是凉薄,恨是宿命。仇人原是爱人,亲人原是敌人,造化翻转中,这样的肉中刺,拔与不拔都注定要血泪相和,又怎一个“恨”字了得?主人公最终选择在自己的顶峰阶段退出舞台,隐没在人海中,做一个最平凡的街头里巷的妇女,简朴生活,默默无闻,赡养着自己曾经最痛恨却已经毫无人形的仇人。人生的领悟,总是要等到万水千山过尽,而所谓的领悟,也不过是对不可追悔的往事的深深哀悼。在永恒的时间面前,“莫错过”和“放下着”正是银币的两面。正是“人生如戏”,小说亦恰如一个巨大的舞台,主人公们在小舞台上唱历史兴亡,在大舞台上唱人生悲凉,个个生动丰满,有血有肉。水上灯的初夜被戏班卖给快进坟墓的刘老太爷,寒冬逃亡,身心俱焚;万江亭为情所伤,心字成灰,波澜不惊,默默自戕;水文弃妹,丧尽天良,最终又鬼使神差地爱上了自己的妹妹,自知罪孽深重,引颈就戮;而玫瑰红和水上灯两代名伶之间的过招,更是招招见血,这是两个有着深刻共通深刻理解的女人,是镜子中的映像,步步都踏着彼此的命运,所以一生为敌,其实却都是在与自己为敌,所以不依不饶,所以兴风作浪,所以刺刀见红,所以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