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吃什么肉?人肉吗?人肉不好吃,塞牙。”虎狼一般的词从丁亥的嘴中说出来,没有残忍的意味,只是悲惨的回忆。
二十年长城的苦役,不总是有饭吃的,有人饿死的,就有人吃肉的,什么肉都吃完了,就只能吃正在腐朽的尸体。
这就是这个女子的前半生,生命中未曾出现过喜欢二字,所有回忆满是痛苦。
喜欢?什么是喜欢?
是被司徒朗从长城苦役中带走,之后顿顿有饱饭,困了就倒头睡,还能睡在床上?
还是突然从一个生死边缘挣扎的苦役,一跃成为了定人生死的国主的亲戚?
丁亥不知道,她喜欢这几天在青泥关的生活吗?喜欢那种前呼后拥、颐指气使的感觉吗?
她总觉得这几天的生活不真实,不真实的就像某个落难的说书人口中的断头饭一样。
这世界突然对她这么好,她有点接受不了,现在还有人说喜欢她,虽然她不了解什么是喜欢,但应该是一种和吃饱了就睡一样美好的情感。
她想她大抵是要死了,
这个喜欢便是她的断头饭。
不然,这世界凭什么对她这么好?
商仲尼面对着这个身上和心里布满了伤口,甚至可以说是伤口堆叠成了这样一个人,她时刻都摇摇欲坠,却如暴风雨中的一根秧苗一样,始终对抗着这个世界的不公。
“不是,不是人肉。就像今天的晚餐一样,你喜欢吗?”
“这个就叫喜欢吗?那我明白了。可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我哪?”丁亥想着下午准备的种种美食,光是看着就开心,更别说吃了,原来这就是喜欢。
那么,商仲尼为什么要喜欢我,他是要吃掉我吗?我果然还是要死了吗?成为圣徒的食物吗?也是个不错的死法。
商仲尼哪里知道丁亥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吃人的想法,还在一本正经的解释,什么独特的人格,风雨中挺立的倔强,内在的生命力契合于道,那是越说越高深,越说越离谱,丝毫没有考虑到对方连喜欢这个简单的词,都才刚刚理解。
这就像对方还是才学会1+1=2的小朋友,你却一脸兴致勃勃的给对方讲什么大道至简、玄之又玄的道理。
不但无效,而且可笑。
可笑的商仲尼可算是遇到了自己的强项,那说起来真是口若悬河,从长江头说到长江尾,从鹦鹉山说到鹦鹉洲,从北海之鲲说到了南海之鹏,从西山之木说到了东海精卫。
听得丁亥着实入迷,虽然是一句也没听懂,但能有这样一个人对着自己一直说,还和颜悦色的,更加没抽自己一鞭子,这样的日子,大概丁亥是喜欢的。
丁亥的嘴角挂起了微笑,笑得很笨拙,就像是刚踢开蛋壳的小鸡笨拙的站起身来一样,但笑得又很美丽,这是她第一次笑,她想这些大概就是喜欢吧?
“商仲尼,我也喜欢你。很喜欢。从未有人对我这么好。我是不是大概要死了呐?不然,老天爷凭什么对我这么好呐?”
商仲尼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虽然了解她的人生,却没有经历过一丝一毫。
他一出手就被整个世界捧在手掌心,吃喝自然不用说,你见过那个大祭司的儿子为这种小事发愁的。
他曾经想去了解一下那些好吃的菜肴是怎么做成的,但所有人都告诉他——君子远庖厨,这些事情和他无关。
和他有关的就是横渠圣人的四句圣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所有人都告诉他,人和人使命不同,而他的唯一使命就是成为这千年以来的第一个圣人。
他自小就遍访名师,入名川,踏名山,俯仰天地,学了很多,后来又损了很多,渐渐的他看到了圣人的门槛。
从此,他便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被称为圣徒,是人间最独特的存在,所有人都远远的看着他,希望着他登临圣人,造福苍生。
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他不愿意,他从不愿意。
他不想做圣徒,更不想做圣人。
只是想简简单单的有个人喜欢他,他也恰好喜欢。
“你不会死的,谁要是欺负你,我就把他们都打死,狠狠的打死。”商仲尼小孩子般的用脚狠狠的踩死一只蟑螂。
蟑螂也是没想到,自己的生命最后一刻居然接受了圣人一击,也算是死得其所,下了地府后有的吹牛了——哥们,知道小爷怎么死的嘛?和圣人大战三百合,力竭而死。
两人谁也没有意识到,本来亮的月亮,更加亮了,本来红的脸,更加红了,本来摇曳的身子,更加动人了。
两个迥异人生的过客,在全性山中,找到了彼此,成为了彼此的归宿,命运的齿轮自然让美好的事情自然的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