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鸟在天宫呆了一千年了,从未幻过人形,想来也是不怎么上道的,紫微宫一众仙侍皆非鸟族,自是搞不清这青鸟到底何方神圣,而南袖点漆似的墨瞳突然燎起烈烈火光,已然看破这青鸟的真身。
她嗤笑一声,娓娓道:“阁下虽未能修出人形,但是灵魄已全,何必藏头露尾?”
那青鸟纹丝不动端立枝干上,只是缓缓张开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来回转动了一周,似乎是在思量权衡着什么。末了,只见一缕莹白幽魂,自鸟首顶冠飘逸而出,悠悠然落身她二人眼前。
定睛一瞧,竟是位器宇轩昂的翩翩佳公子。
唯独失了左臂,稍显残缺。
“在下姓姬名满,”灵魄无足而飘忽,却仍笑得坦荡肆意,“人称——”
“周穆王。”
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
年轻气盛的周天子,御驾八匹神驹,一路西行,去往传说中的遥远西域。然而,途经昆仑时,雨雪靡靡,天子与随行军队失联,深陷漫天雪雾之中。
迷茫惶恐之际,隐隐闻见清亮铃音,隔着风雪,由远及近。
他举目望去,却被灼目天光刺地睁不开眼,只依稀得见有什么东西,踏雪无声不缓不急,信步向他行来。
等距离足够近时,他终归看清,却被这不明来物吓得连连退步,惊倒在地。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怪兽,身形如巨虎,却长着九张神态各异的人脸,宽阔虎背上,却侧身坐着一位花容月貌的妙龄女子。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绝色。
青丝如瀑,只微着一顶玉胜,身覆白纱,臂挂藕粉披帛,于寒风凛冽中猎猎飞扬,飘逸神俊,轻透如仙。
“呵,凡人?缘何闯我昆仑秘境?”
那倾城女子自虎背盈盈落地,莺莺足铃声缭绕如烟,铺天盖地将他包围。逼人的美貌迫使他下意识地避开视线,只端端盯着她赤裸白皙,系着精致铃铛的小巧双足,踩着松软霜雪,如同命运亲临一般,款款来至他眼前。。。
她居高临下睇着他,就如同观看一只落单的蹒跚的蚂蚁。
“孤乃周朝天子,误入贵宝地,还请姑娘勿怪。”
他从容不迫,不慌不忙答道,无碍眼前之事如何惊世骇俗,身为一国之君,沉着冷静既是必备的帝王品性。
“啧,周朝?天子?你们凡人真是有趣~”女子哼笑一声,轻盈婉转,直将风雪化尽,却语出惊心,“于人间,你或许牛耳马首一言九鼎,与我昆仑,无过是蜉蝣灰烬尘埃一粒。。。”
呵,真要说天子,放眼这天上地下,六界四海,恐怕也只有她同兄长,得当之无愧。
“姑娘如此容貌,想必是天神下凡,定也是法力无边,清高傲物是人之常情,但是。。。”姬满神情肃穆,据理力争,“却因此小瞧我凡人,断断不可取。从古自今,天灾水患屡屡来犯,凡人从不怨天恨地,总是倚仗自身——那最微薄的力量,全心抗争,创造家园。。。纵使你有通天的本领,也该尊重这般自强不息的生灵!”
“哈哈,我只当这凡仙一个比一个嘴皮子灵光,竟没想到你们这些蠢材自凡人起,便是这般的巧舌如簧能说会道了~?”西王母冷笑一声,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饶是长得再俊俏,这仍然是一个让她无比讨厌的凡人,“既如此,那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么的自强不息,能在我这冰封雪境撑到何时。。。”
语毕,女子同那怪兽便消失茫茫雪雾中,风声嘶嚎,霜雪满天,仿佛方才的一切无过是一场至真至切的幻觉。姬满踉跄地朝着虚空追寻了几步,拨开重重雪雾,却再也寻不见那袅娜身影,怅然若失的情绪竟抵过了万千寒冷,令他叹息。
一面之缘,不欢而散。
他在山间踽踽独行,饥寒交迫,几度欲阖眼睡去,他深知不能睡,一旦倒下,便是无尽便是归期。他要活着走出去,他要证明给那骄傲的仙子看——凡人,自有自己的风骨,丝毫不逊于所谓神明!
三天两夜,风止雪停。
他的膝盖像被冻住了一般,早已站不起身来,最后是匍匐着爬出了昆仑,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皲裂的双唇,冻烂的耳朵,长满疮疖的脸颊,昔日英俊无匹的姿容,如今落魄的,犹如衣衫褴褛的丑乞。。。却满是欣慰地笑了。
他活了下来,他终是做到了。。。他要告诉那美丽的仙子,她对凡人充斥了太多无谓的,傲慢与偏见。。。然而他并不知道,那昆仑的千里风雪,无过在西王母,一呼一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