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端午,暑气开始弥漫。
这日午后,蝉鸣声中,郑海珠来到郑芝龙在京师的别业。
田川小姐抱着不到两岁的郑森,向郑海珠行完礼后,用还不太流利的闽南话对儿子道:“这是阿姑。”
郑海珠接过娃娃,打量一番这个如今还穿着开裆裤的着名历史人物“郑成功”,给他两只小手上都戴上金镯子。
像后世逗猫那样,逗了一会儿,才将这小胖墩奉还他亲娘。
郑海珠转向正在悠闲啜饮新茶的郑芝龙,笑道:“论辈分,你的娃,是该叫我姑姑。但是当初,一龙刚到崇明,就与我提过,他想与你结亲家。他也喊我姑姑,和你儿子同辈,这可咋整?”
郑芝龙不以为意:“我才不信阿姊你会讲究这种虚头巴脑的规矩,试探我呢吧?啥辈份不辈份的,他又不是你亲侄儿,我又不是你亲弟弟,你就当我们都是跟着你干的伙计呗。”
郑海珠赞道:“说得有理。一龙在崇明娶的媳妇、生的长女,你上月过去,都见到了吧?”
郑芝龙挥挥手,示意田川退下,然后开始与郑海珠说正事:“嗯,不但见过一龙的家眷,还依着你的意思,备厚礼,拜见了他的岳家,应酬几次,才知道,沈家的势力,阿姊所言不虚。”
郑海珠点头,目光追着院子里被小猫和蝴蝶逗得咯咯笑的郑成功。
再开口时,她语气肃然:“沈家可是下江有名的漕帮、沙船帮。难得沈廷扬与你我心性相类,虽为商贾出身,眼里并非只有”唯利是图”四个字,说明他家风不错。这样的崇明‘地头蛇’,当初赶走姚千户、把崇明碗里的肉分他沈家一点时,我就想好了,给我在那边带兵屯田的一龙,得与沈家结亲。所幸沈廷扬的妹妹,人才也是上品,对一龙更是一眼相中。”
郑芝龙轻吁一口气:“我明白,阿森能与一龙的女娃娃定下亲事,是阿姊把许家、沈家的人脉都又往我这处,系紧了些。只是,我原本,想与……”
“你原本想与颜大哥结亲,我明白。一官,你又不会只有一个儿子,颜大哥那边,也不会只有一个女儿。大明的海贸,一定会越开越大,你我的码头,还是应该以大明为主。你既然回来了,郑森就应该放在南直隶,但是,田川小姐,应该带着你们其他的孩子,住到台湾颜大哥那里去。”
郑芝龙略忖了忖,便了然郑海珠的话中深意。
长子放在南直隶养,朝廷便会对他郑芝龙放心些。
而阿姊,显然并不对朝堂上下全然信任,所以才会叮嘱他在颜思齐那边也留好后路。
到了他们如今的局面,这些眼下的盛宠富贵、将来的难以捉摸,都毋须避讳,入世闯荡,就是需要残酷的清醒,以及清醒后作好各种备选方案。
“好,”郑芝龙故作轻松地抿嘴笑笑,又收了笑容,问道,“那阿姊你呢,你的后路在哪里?”
郑海珠盯着郑芝龙:“我不需要后路,我只喜欢往前赶路。”
……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出门坐上马车,往鸿胪寺会馆去。
京察之后,鸿胪寺那个听命于赵南星、给郑海珠使绊子的寺卿,被刚刚上任吏部尚书的商周祚,踢走了。目下的寺丞,是徐光启这个西学派老翰林的学生,叫韦煜,无锡人,却非东林,祖上也没有浙江的渊源,正合升官来此,免得时评又诬商周祚是浙党斗东林。
韦煜师从徐光启,西学心态放达,对京中金尼阁等西方传教士比较照应,对郑海珠更是相善。
就连这一回,听说朝廷要接待红毛使者,韦寺卿都没表现出莫名惊诧和抗拒,只提前来向郑海珠打听使者的身份。
倒是郑海珠明确地告诉韦煜:“来的这个古力特,是个大明通,和我们朝廷做过生意,也帮他东印度公司的老板,试图占领澎湖,还被我送到厦门水师的牢房里吃过一个月牢饭。韦老爷不必特别关照,如常安排食宿即可。再者,万岁爷虽口谕,尽东主之谊,但老爷还是得派人盯着荷兰使团,很多地方,不可以让他们去。”
韦煜了然,并在荷兰使团到京的当晚,就派人知会了郑海珠。
今日申时,郑海珠和郑芝龙踏进鸿胪会馆的客院,老熟人古力特,立刻迎了上来。
“郑夫人,哦我的女神,上帝一定是听到了我对你思念的心声,所以终于在这个美丽的夏天,又允许我与你重逢……”
荷兰人还没将这油腻撩骚的语气,表达到高潮,就瞥到她身后沉着脸走上来的郑芝龙,以及他扶着腰间村正长刀的骨节分明的右掌。
荷兰人这两年替代了葡萄牙人,与日本幕府关系不错,作为东印度公司远东与太平洋地区资深顾问的古力特,也常去日本,自然认识动辄以黄金计价的村正刀,更意识到,眼前这个郑海珠的小弟,显然在日本也有根基。
“哦,料罗湾的小将军,你好!当时在谈判桌上,我就在想,上帝为什么没有赐给我们尼德兰人,多一些你这样比斯巴达人还勇猛的战士。”
古力特用比方才还夸张的语气,赞美郑芝龙,实力演绎了“只要我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上帝”。
郑海珠往客厅里走,口吻和静道:“对,郑将军当年,击溃了你们好几首亚哈特小舟。无妨,古力特,胜败乃兵家常事,两国之间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待坐下来,郑海珠开门见山地对古力特道:“东西带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