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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有关我的梦,需要补充说,它就是南瓜和豆腐,即便在梦办的档案上也是这样。只是“南瓜豆腐”这四个字,刚出现时是楷体,后来变了宋体。再后来成了隶字,再后来金石甲骨就纷纷出现。可以想见,这是抄录员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南瓜豆腐”的必然反应。后来,南瓜豆腐就成了画面,有水彩、蜡笔、铅笔、钢笔,各种各样的画,五彩缤纷。除此之外,还出现了南瓜豆腐菜谱,什么南瓜排、南瓜饼,大豆腐、小豆腐。从菜谱上看,小豆腐不属豆腐之列,它只是野菜和豆面。作为南瓜豆腐的创始人,我感到莫大的羞辱。忽然之间,变成了“南瓜豆腐,我爱你”。此后她(我希望是她)又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字体,写下了“南瓜豆腐,iloveyou.”当然,她也可以推托说,“iloveyou“不是她写的,是别人注上的。此后南瓜豆腐还是那么一丝不苟,“iloveyou”就越来越花,出现了意大利斜体,德国花体等等,love也变成了红唇印,you也向人脸的样子变迁,看上去还挺像我的。凭良心说,从楷到宋,从蔬菜到爱人,我都承受得住,受不了的是别人在档案本上乱批乱注。那些话极是不堪,在此不能列举。这本帐在我这里很清楚,我说的只是南瓜豆腐,后来有入爱我,再后来就有人乱起哄。但我恐怕别人就不这么清楚,把这些乱七八糟全算在我的帐上,因为卷宗上写着我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和铁板钉钉一样。现在我走在街上,常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知道他是谁吗——谁——南瓜豆腐!然后就有人往我前面挤,想方设法看我的脸。好在这件事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需要说明的是,我对变态的性行为没有兴趣(我档案里连篇累牍全是这种东西),而且我也不叫南瓜豆腐。

中午,该给大家订午饭的时候,老板从小办公室里冲出来说:别给我和老王订,今儿中午我请他吃饭。众所周知,老板不经常请雇员吃饭,所以这意味着我会有麻烦。但这不能使我着急——这世界上没有几件能使我着急的事。再说,俗话说得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才把爷憋住。这个民谣还有另一个版本,后两句是: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八路军会要我的,我是弹不虚发的神枪手,又有文化,只是年龄大了点……老板点菜时,我一声不吭。凉菜端上来,我还是一声不吭。他给我斟上了啤酒,斜眼看了我半天,忽然用拳头一敲桌子说,老王,你也太不像话了!这句话使我松懈了下来,因为不是要炒我鱿鱼的口气。我猜他也不敢炒我的鱿鱼。这倒不是舍不得我,而是舍不得我的客户。他多次想让我把客户名单交给他,但是威胁也好,利诱也好,对我都不起作用。后来他就说:看不出老王迷迷糊糊一个人,还这么有心眼。此言大谬!我认为老板让我们交客户是不正派的,所以才不交。这是原则问题。

说到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客户,也是一种奇遇——我决不会有这种心眼,去结识一大批商业部门的人,以备推销伪劣商品之用。前几年我在函院教书(说是函院,实际主管一切成人教育),学生年龄都比较大,念起书来比较迟钝,但也比较尊重老师。这是文凭热时的事,现在你再到函院教书,就会一无所获。我承认自己的关系多,但我从不用它来干坏事情。老板给我的货太烂,我就不给他推销。我不能害自己的学生。老板假装恨我打瞌睡,其实是恨我的原则性。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说道:我都不知怎么说你。这就对了。我没什么不对的,为什么要说。

老板请我吃火锅,点菜时我没有注意,他要的全是古怪东西,什么兔子耳朵、绵羊尾巴之类。这些东西我都不吃。我正在用目光寻找小姐,要添点东西,老板又向我开炮道:老王啊,不能这样迷糊了,就算不为我也为你自己呀……睁开眼睛看看,大家都在捞钱哪!这些话里满是铜臭,我勉强忍受着。他又用拳头敲着桌子,说道:钱在哗哗地流,伸手就能捞到……这简直是屁话:谁的钱在流?你怎么捞到它?为了礼貌,我勉强答道:我知道了。然后他又说:还有一件事,以后你别老梦见南瓜豆腐。我很强硬地答道:可以,只要你能证明南瓜豆腐有什么不好。这一下把他顶回去了。四

我能够证明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花白头发的家伙是个卑鄙之徒,没有资格说我,甚至没有资格和我同桌吃饭。他进了几千打无梦睡眠器,让我给他推出去。这东西肯定是卖不掉的,我也不想给他推,他提出可以给一大笔回扣,由我支配。不管你给多少,我有我的原则:梦是好的,不能把它摧残掉。所以我要另外想办法。以下是曾经想到的一个办法:说这东西不是无梦睡眠器,而是一种壮阳的设备,放到药房里卖,连广告词我的想好了:

“销魂一刻,当头一镇,果然不同!”

在小报上一登,肯定好卖。惟一的问题在于,我没有把握是不是真的不同。从理论上说,脑袋上放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应该有区别,但我没试过,因为我至今是光棍一条。假如我知道真有区别,不管是好区别还是坏区别,就可以这么干——我的原则是不能骗人。这个方案的好处是:假如有人无聊到需要壮阳的器械,骗他点钱也属应该,因为想必他的钱也不是好来的。它的不足之处是必须等到我婚后加以试验才能实行。我今年三十九岁了,还是童男子。但我一直在找老婆,还上过电视。我把这些对他汇报过,他问我还有没有正经的。正经的有,但我不能说出来:那就是把那些铁丝笼子当废铁卖掉。那东西戴上去照样做梦,只不过梦到的都是不戴帽子到北极探险——我试验过的。——这一点更不能说,因为众所周知,我梦到的只是南瓜和豆腐——这种狗屁东西只有报废的资格,但是他老逼我把它卖掉;你说他是不是个卑鄙的家伙?他还说:你得干活,不能再泡了——否则另寻高就。听到这里,我决定告辞,否则就没有原则了。当然,告辞也有艺术,不能和他搞翻。我说:我吃好了。其实我还饿着。他说:哎呀,剩了这么多,浪费了不好。我要尽力再吃吃。我说:那我失陪,就这样走掉了。

这种无梦睡眠器其实不难卖掉,只要找个区教育局的人,让他和下属的学校说一声,就能把这种铁丝筐戴到中小学生头上。但我不想把它戴到入睡的孩子头上,只想把它戴到做爱的秃头男子额上,这就是我的原则。因此,我从饭店里往外走时,心里很不愉快,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得不牺牲原则:我懒得另外找事干。后来我又变得愉快了:一出了饭店的门,就听见有个女声说道:往后看。于是就见到原来同过事的小朱站在门旁边,原来她在公司时是记录员。那时候她老劝我说,你梦点别的罢,我替你编。有人还给我们撮合过,不过最后没成。她结过婚,有个孩子,这种情况俗称拖油瓶。这一点我是不在乎的,只要人漂亮就成。遗憾的是,这位小朱虽然脸像天使,腿可是有点粗。另外,当时我的情况比现在好,所以有点挑花了眼的感觉——现在不这样了,最近几个月觉得头顶上有点凉快,很快就会需要一个头套。现在我不觉得她腿粗,也许是因为天凉了她没有穿裙子。

她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我别声张,然后让我和她走。到了没人的地方她说:看见你们俩在里面就没进去。我猜你马上就会出来。她猜对了。她又猜我没吃饱,又猜对了。于是她请我吃饭,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到了饭桌上,她又猜我和老板搞得不顺心。我说,你怎么都知道?她就哈哈笑着说:这些事我都经历过。原来老板也请她吃过饭,在餐桌上说,自己夫妇感情不好,feellonely。她听了马上就告辞,老板也说,要了这么多东西扔了可惜,要留下吃一吃。事实证明,这个老板是色鬼、小器鬼、卑鄙的东西,还feellonely哩,亏他讲得出口来。给这种人当雇员是耻辱,应该马上辞职。她就是这样做的。她做得对。但他没对我说过feellonely。所以我还要忍受这个坏蛋。我就这样告诉小朱,并且愁眉苦脸,好像我正盼着老板来冒犯我,以便和他闹翻,其实远不是这样的。其实就是老板告诉我他feellonely,我也不会立即辞职,而是说:对不起,你搞错了,我不是同性恋。我只会逆来顺受,像一匹骟过的马一样。五

吃完了饭,我们来到大街上,这是一条尘土飞扬的街,所有的房子全都一样。我在梦里见过无数条街,没有一条是这样的……小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搀住我的手臂说:走,到你那里去看看。其实我那里她去过了,不过是筒子楼里一个小小的房间,楼道里充满了氨味。不过,她要去就去吧。

有关这位小朱,我需要补充说,她穿了一件绿色的薄毛衣,并且把前面的刘海烫得弯弯曲曲的。看上去不仅是像天使,而且像圣母——假如信教的朋友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她在我那间房子里坐了很久,谈到她那次失败的婚姻——她前夫有外遇——然后说,你们男人一个好的都没有。这样就把我、她前夫、还有头发花白的老板归入了一类。这使我感到沮丧,不过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就拿我来说,坐在她对面聊着天,心里想的全是推销伪劣产品的主意:劝诱她和我共享销魂一刻,然后把那个劳什子戴到额头上。等到知道了果然不同,就在报上登广告,把这种鬼东西卖出去。在这个弯弯绕的古怪主意里,有几分是要推销产品,几分是要推销我自己,纯属可疑。这无非是要找个干坏事的借口罢了。当然,小朱也同样的古怪。假如她以为所有的男人都是那么坏,何必要跑到其中之一的房子里来。这都是因为我们感到需要异性,然后就想出些古怪的话来……

等到天快黑时,她起身要走,我起身送她,还没走出房门,她就一把抱住我。因此我们就没有出门,回到屋里那张破沙发上坐下了。她自己说,好久没有个好男人抱住我了——但是她自己刚刚说过,男人里一个好的都没有,这是个悖论。这张破沙发在公共厨房里摆了很久,现在是本屋除床外惟一的家具,油脂麻花的,除了蟑螂,没有谁喜欢它。在两个人的重压之下,它吱吱地响着,好像马上就要散架。于是我们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床上,又过了—一会儿,就开始互相脱衣裳了。

这是我的一次浪漫爱情,我记述它,统共用了1300个字,连标点符号全在内。说起来我们俩还都是知识分子,填起履历来,用着一种近似黑话的写法——硕研——大家都懂这是什么。根据金西的调查,知识分子在性爱方面行为很是复杂,但我们竟如此简单,以致乏善可陈,我为此感到惭愧。在小朱的上半身裸露出来时,我问了一句:你不是说,我们男人一个好东西都没有吗,为什么……她的小脸马上就变得煞白,眯起眼来,恶狠狠地说道:feellonely!说着一把把床上的破被子扔到了地下。在这种情况下,再说什么显然不合时宜。至于我们做的事,众所周知,那是不能用文字来表达的。惟一可以补充的地方是,我们在五点到九点之间共做了两次,第二次开始之前,我想过要把那个“无梦睡眠器’’戴上。这样我们的性爱就带有了科学试验的性质,比较不同凡响;但我又怕她问我在这种时候头上为什么要戴个铁丝筐。所以,这个爱情故事也只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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