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生性是向着自己的,一败涂地的时候总要有个寄托怨恨不甘的对象或者理由,才会让人觉得好过一点。元家势正盛,他们又心里头有鬼,都不能理直气壮的去怨恨人家。故此,“卖了他们当投名状”的贾母和贾家就是最好的对象。贾母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吓得肝胆俱裂,一时承受不住在金殿上昏死过去。……被压住她的内侍毫不留情的踩磨着大腿内侧的嫩肉,贾母痛极而醒,被堵着嘴摁着脖子只能无声哀嚎流涕。正听见高坐于玉座之上的帝王颇温和的下旨:“史贾氏举检证据有功,又念其曾乳皇子,有功于皇室。特赦其死罪,贬为庶民!给她松绑,史贾氏,好生颐养天年罢。”众臣山呼:“皇上仁孝!”贾母眼若死灰,若是真有一点法子她都愿意去死,可如果她不是,其余遭难世家必然不会罢休,只怕会连累她的宝玉……几个小太监抬着死猪一样不动弹的贾母在僻静处扔出了宫外,为首的小太监鄙视的看一眼贾母紧闭着眼老泪纵横的样子,分外不齿——他初入宫时曾在凤藻宫当过差,着实体会过那位心最毒辣的贵主子妆温柔娴淑时的模样,可不就跟这老虔婆这样么?要是不知道的看见了现在这情况,准得同情这妖婆子呢!“行了,别装了!有现在这时候,早干什么去了,不挡道不相干的你也害,人家的妇孺和你自个儿的亲戚你都不放过,如今这下场都是报应!”小太监踢了踢贾母的脸,恶狠狠道。贾母忽然咕噜站起来,就要往朱红的宫墙上撞。只是还没等她发狠呢,就被人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到地下去了,一把老骨头险些散架儿,噼里啪啦挨了十几个耳刮子,就听那小黄门冷笑道:“嘿,果真让干爹猜着了,你这老毒妇果然不老实!想死在宫门前头,哼,死呀,快去死罢!”小黄门扯着她的脖领子,推着贾母去死,一面却又靠近她耳边,森森笑道:“死罢!我干爹说……不,是华公公让我带句话给你,你活一天,就有你那宝贝玉孙子一天,就有贾家和史家一天的活头。你若死了,呵呵,自己想罢!”那小太监笑的诡异,捏着贾母的老脸,“话我带到了,怕你这毒妇以为咱们是哄你,如今我再多说一句:你说你招来那么多怨气,若是你这正主一死百了,那苦主会去找谁呢?哎唷,合京城谁不知道荣国府家有个凤凰蛋哟,老太太疼的跟什么似得,任谁都得退一射之地……”小太监嫌弃的用帕子擦擦碰了贾母的手,啧啧摇头叹脑的扬长而去,其他拖着贾母出来累了一路的小黄门走之前还唾了贾母一脸。贾母木呆呆的躺在那里,像截终于被剥下了外皮的腐朽烂木头似得。“老、老太太?”贾宝玉迟疑的站住了脚,远远喊了一声儿,似乎不敢相信那个比最低下卑贱的鱼眼珠子还要狼狈的人是那个曾经国公府最尊贵的人一样。薛宝钗扶着莺儿的手,冷淡的远远看着,对贾宝玉道:“可不是老太太?二爷快去背起她老人家来,咱们得家去呢。”贾宝玉孝顺了贾母这么多年,纵使有些不情愿,还是上前背起贾母来。贾母在‘她的宝玉’背上似乎找回了些精神,嘴里颠三倒四的说没白疼了宝玉甚的,听得薛宝钗腻味,冷着脸撇开两步。贾母没想到所谓的家竟然如此简陋,都不如当初荣国府的马棚好,看贾宝玉镇日苦脸难受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如今她就只剩下宝玉了。其实贾母在撞墙自杀未遂之后,就再也不敢去死,但她心里却是觉着她是为了宝玉才活着的,故此越发看重宝玉——这一老一少都是吃不得苦头,说白了就是“生就一副富贵身子”的人,贾宝玉一脸苦瓜倒霉相,贾母也差不了哪儿去,连薛宝钗都轻易不愿开口与这两人说话,一点用都不中的人开口闭口都是抱怨,抱怨薛宝钗做不出可口的饭食,抱怨莺儿打络子太慢,赚的钱忒少,还动了要卖了莺儿缓一缓日子的心思,被薛宝钗毫不客气的一口回绝。回绝之后见他们还不死心,索性指使莺儿装病把打络子的活计放下,吃了两天糠咽菜来两人果然消停了,薛宝钗一脸讽刺冷笑。“蟠儿回来了?蟠儿还好好地?你怎地不早说,快快,给宝玉银钱!”贾母瞪大眼睛,喜道:“宝玉,快去雇辆车,咱们去你舅兄那儿!”贾母觉得这样的日子她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可她不敢自戕,内务府又特特派了大夫来给她调理看病,那意思就是想让她活受罪!可内务府只管让她能活的越长久,可不会接济她们一星半点儿,而且内务府明面上越是‘照顾’她,其他遭难的世家族人就越恨她,几乎没有一日不来指着她鼻子喝骂的。便是那建牢里的三个月,贾母都觉得比这好过。如今吃用全靠宝钗和莺儿女红换来的钱,怎能够使!偏宝钗护着她仅剩的那点子嫁妆护的死紧,贾母也不敢这时候和她撕开脸,怕她们跑了自己和宝玉就连饭也吃不上了。忽而听闻薛蟠的消息,怎能不叫贾母喜出望外!这回动荡薛家不知怎地竟然逃过一劫,还剩下点家底子,贾母心里妒忌,却又觉着薛蟠呆笨好糊弄,打定了主意要去薛家过活,就算不能像从前那样,好歹也得四菜四汤,有荤菜油水呀!贾宝玉也是一副逃出生天庆幸的模样。却不料薛宝钗挡在门前,冷笑道:“去哪儿?凭什么去?你们姓贾的难道要住到姓薛的家里去,这是什么道理?”贾母气红了脸,怒道:“当初你们家在府里住了那么久,我可曾撵过可曾说过?怎么……”不等她说完一句就被薛宝钗打断,“好大方的调调!那是我薛家用一半的家底子买来的!如今你也要买?”“你听听,你听听!她这话说的!宝玉你就任这个贫嘴薄舌的恶妇跟你老太太犟嘴?”贾母指着薛宝钗抹泪。贾宝玉老大不自在,这一年来他的生活天翻地覆,恨不得是场梦,梦醒了花团锦簇的大观园、温言细语的姊妹们、慈祥仁爱的老太太、貌比玉环的宝姐姐、红袖添香的丫头们…都还在。被宝钗指着鼻子吗他们贪墨薛家家财,贾宝玉也无言反驳,荣国府的抄家单子上列的明明白白,确实有许多薛家财物。只是让他撒手放开这个好不容易看见的救星,他也做不到,只得唯唯诺诺的看宝钗:“要不,咱们先在薛大哥哥那里舒缓两日,等寻处好些的房屋再搬出来?”又指着莺儿赔笑道:“这屋子漏风,我见你和莺儿晚上冻得紧,心里头实在不落忍。”闻言,薛宝钗脸上一丝被感动的软了神色的模样都无,她早就看明白了,比起贾母这个心黑肉毒的来说,贾宝玉才真正是那个头等薄情的人呢!往日里他屋里的丫头被撵出去或者干脆死了,他哭一哭尽了他的‘深情’也就抛到脑后去了;自打她来京认识了这个人开始,荣国府被他赞过缠过的女孩儿来来回回不知道有多少,也就是个神妃仙子模样的林妹妹被他记挂良久,但就是记挂着的时候也没碍着他和屋里的丫头鬼混——宝二爷的深情厚意,从来只体现到他那嘴上和两滴猫眼泪上,分外不值钱!莺儿倒笑道:“二爷何必这样说,几个孩子身子骨单薄不经冻,奶奶和我自该先紧着孩子们。”这话才跟刀子似得呢,宝玉讪讪的,没接话儿。贾母还待死缠滥打,薛宝钗因道:“我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我哥哥心里头正愤怒疑惑呢,连我这妹妹都不愿意见面儿。你们若去,正好跟我哥哥解一解这疑,我哥哥历来性子直,敢作为,许是能给给我母亲报了冤仇呢!”贾母不自然的撇开头,宝玉想起他薛大哥哥那碗大的拳头,缩了缩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