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搂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眼珠转了转,道:“那我现在喝点参汤,刚才喝的都吐干净了,我还得再喝点,唉,这参汤要是没味儿就好了,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会折腾人,这么刁钻……”
一碗参汤强灌下去,果然又吐了。
萧逸看着她仿佛快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心底一阵阵绝望,可楚璇这没心没肺的,吐完直接就睡了,在他怀里睡得倒是香,淌了他襟前一摊口水。
天色黑透了,殿内又添了一拨灯盏,萧逸轻手轻脚地把楚璇从绣榻抱回床上,去偏殿换了身衣裳。
换完了,他挥退众人,独自坐在地上,抬手捂住了额头。
这样待着不知过了多久,侧殿的门被推开,萧逸心里沉闷,躁郁难忍,正想破口大骂,见高显仁躬身退到了门侧,太后披着一身水光油亮的黑狐氅进来了。
萧逸那即将出口的骂声霎时梗在了嗓子眼。
太后手指灵活地解开领前系大氅的丝绦带,指间的翡翠碧戒随着她的动作而四下飞跃,闪动着幽亮的光。
她一身簇新的、明光四溢的大红团寿缎袍,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细细密密的绣着缠枝优昙花,袍裾还缀着珍珠,颗颗浑圆,随着脚步轻晃在丝履的绸面上,瞧着整个人跟神仙明妃似得风采照人,把落拓伤戚的萧逸衬得更加灰溜溜的。
太后高高站着,低头瞥了眼坐在地上不动的萧逸,“我听说……那孩子不太好?”
萧逸懒得说话,也没看她,只歪了头搭在自己蜷起的膝盖上,闷声道:“消息还挺灵通。”
“不是……”太后忿忿道:“那小妖精除了一天到晚勾你的魂外,她还能干点什么?怀个孩子都怀不好……”
她见萧逸深埋着头,一副饱受打击、戚戚伤心的模样,大为心疼,放软了声音道:“没事,母后再给你找几个绝色大美女,你从小身体就健壮,跟个小牛犊似的,人又绝顶聪明,种儿是顶尖的好,只要地再好了,不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
袁太后本是当年闽南节度使上贡的贡女,出身乡野,家境贫寒,和她姐姐凭着好相貌才入选,及至后来充入内庭,抚育皇子再到当上太后更是有几分运气在里面的。
多年的宫闱生活,养尊处优,已将她身上天生的那点鄙俗粗陋磨得差不多干净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睥睨尘烟、优雅矜贵的模样,只有在自己儿子跟前,才会不经意地露出原形,说些乡间的粗俗话。
她这么说了,萧逸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抱膝而坐,一动不动,跟个已经坐定了的老僧似的。
太后上次见他这模样还是徐慕死的时候,传令官把丧信传入宫闱,萧逸起先还不信,觉得是徐慕在诓他玩,直到连徐慕生前穿着的沾了血的铠甲翎盔都一并送到他跟前,他才信了。
信了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十岁大的孩子,坐在宣室殿的御阶上一坐一整宿,动也不动,把太后吓得叫了御医来看,御医说没事她才放心。
十多年过去了,萧逸在波云诡谲的朝堂纷争里成长飞速,早已不是当日的稚弱孩童,也练就了一份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没想,这一夜竟好像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回了那个孤弱无依,在深宫里艰难生存的少年天子。
太后心里有些不安,摇了摇他的肩膀,“哀家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回句话,别跟没听见似的。”
萧逸抬起头,目光空灵清澈地仰望向她,认真道:“萧家的宗族里这几年生出了几个漂亮聪颖的孩子,您都见过,您更喜欢哪个?”
太后被他问得一愣,“你要干什么?”
“您挑个顺眼的,乖的,养在跟前,万一……朕先把他过继到您膝下,再留份遗诏,朕这些年在朝中扶持了许多忠义之臣,他们定会依旨辅佐新君的。可能刚开始会有些艰难,可不会像朕小时候那么难,您还是太后,还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切都没变。”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明明眼前人那么平静,那么冷静,说话那么有条理,可给她种感觉,怎么好像跟……疯了似的。
“……思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逸脸上一派平风水清,自然地点头:“我觉得,人生真是没意思得紧。我自个儿命不好,我如今也承认了,克父克母还克妻,连自己的义兄、朋友都克,您说克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我自个儿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刚才还在想,要不是我亲娘是被梁王害死的,有不共戴天的仇横亘在中间,这皇位他想要我就给他了,让这老东西也来试试这滋味,当我坐得多高兴吗?真是的……”
太后结结巴巴道:“不是……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哀家有点害怕。”
萧逸神情淡淡,“你怕什么?你是太后,谁又能拿你怎么着?不光不会把你怎么着,他们还得巴结你,贡着你,因都不是正统正根的天子血脉,谁想坐这个位子都得先求一个名正言顺,名正言顺自哪儿来,还不是从你这个太后这儿来吗?”
太后终于在如风怒卷的慌乱里找到了一丝丝理智,她冷眸盯着萧逸,道:“照你这意思,哀家这么多年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都白费了呗?你小时候哀家生怕让人把你给害了,那么多年小心翼翼、殚精竭虑都喂狗了呗?一切都得从头再来,还得把从前受过的惊吓再受一遍,而且扶上位的新天子还不一定有你聪明,比你有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