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一直走到洛外,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有个人说,“已经耽误太久了。”
我也说,“这怎么好意思,你们快点儿回去吧。”其实远远看不到法性寺在哪里。
一开始受了衣服的那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去,坚持要把我送到家里才行。这下好了,我在白河根本没有家,这都是为了能够离开京城编织出来的谎言啊。他又扯着我的衣袖,急急地询问我具体的居所位置。
白河这个地方,去也没有去过几次,怎么可能说得出来。我真是受够了。将袖子一甩,就往后逃跑。
他们几个人一怔,立马追了上来。我的心里一跳一跳,整个人都快散架了。跑出没几步,就满头大汗,气也喘不上来。眼看被逼得没有法子,只见身旁汩汩流动的鸭川,想都没想,迈开步子就往跳了下去。
我被冰冷的河水刺得脑袋清醒了大半,岸上那几个人的面相还是没有看清,就喝了好几口的河水。身体变得越来越重,我本能地要挥动手臂往上游,可好像有很多手把我拉住,拼命地往下拽。很快连呼吸也成了困难。眼睛里进了水,也变得又酸又疼。我眼前一下子又像那几帐后的世界,到处都罩了纱布,什么也看不出清楚。
我要死了。
心里陡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接着我便想到,天女像在哪儿呢?可我的双手腾不出来,一昧胡乱挥动,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完全不听我的使唤。我整个人仿佛被恶鬼俯身了一样,不,说不定就是被恶鬼附身了。人在临死之前,魂灵对肉身的依附最是脆弱。没有办法查看衣服里的天女像,我心里很着急。又害怕又想哭的心思再度涌来。我其实完全不想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开始回顾往昔的人生。发现自己除了当一个可怜虫以外,什么也不会。
嫁给伊势介的时候,我根本不喜欢他,还是要当他的出气筒,天天给他抱着。心里难过的想死,却因为寄人篱下,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不容易来到小姐的身边,心想着这么一辈子侍候她就能满足了,又遇到大公子、侍女长那样的人。我实在是愚笨得无可救药,其实在红梅殿的日子不知比以往幸福了几百倍,却因为这样两个人,就不珍惜当下的生活。说到底,我就是个没办法享福的人。只要幸福一旦靠近我,我就会很惶恐地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不叫它发现。我真是跟那个叶公没什么区别。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双手臂把我从水里拖起来。我震了一下子,马上抓住那双手不放,生怕他把我甩掉。不一会儿,这个不知名的人把我救上岸去。除了多喝了一点水,鼻子也很难受以外,我什么事都没有。
救我的是一个蓄胡的中年男人,起先那几个跟着过来的家仆,早就跑得没有影了。
这个时候,我反倒忘记去查看天女像。我一边因风发抖,一边又有种浑身浸浴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的感觉。
那个男人问我,“水里很有意思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发自内心地笑个不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男人也笑了,他走过来把我头发上的水挤干。我不禁往后躲了一下。这时候我发觉这个男人,与伊势介何其相似。一定是我出现幻觉了,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很久,他的鼻翼有一粒不是很明显的红痣。
我松了一口气。想起了我的天女像,按了按上衣与下袴。我心里一跳,赶紧伸手进去摸索,幸好还在。我把像拿出来,男人问我,“这是什么?”
我把像捏在手里,竟脱口而出,“漂亮吗?”
他伸手想拿过去看,我攥着不松手。他便把手收回去,我把像举在他面前。他忽然说,“和你一模一样。”
我心里一跳,连忙把像又揣回去。男人说,“我在附近的神社奉职。”我很自然地跟着他进到神社里。
说是神社,只有一座鸟居,一座乐台。除此以外,连座遮风挡雨的棚屋也没有。他倒很习以为常,就这一条天然横着的长木坐下。我尽管很冷,却不想说丝毫的抱怨,很自然地也跟着坐下。我一定疯了。
我问他,“这所神社供奉着谁啊?”
他回答说,“谁知道呢。”
我咯咯咯地笑起来,停也停不住。我把天女像拿出来,说,“奉我这个。”
他说,“这是佛家的东西。”
我说,“也没什么差别,释家道家是一种东西。同一种信仰在不同地方诞生出不同的姿态,本就是很自然的事。就充做是服侍天照神的巫女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竟认可了我那犹如出自魔鬼之口的歪理,收下了这尊天女像。然后问我,“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实现呢?”
“为什么不说说看?”他问我道。
眼前的这个男人兴许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填补我人生空白的那个人吧。我这样想着,确实很想把心里话倾诉给他听。可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在外人看来,一定是很丢人的。故而我僵持着,没说什么话。反倒是问他,“女人家的心里话,哪有那么容易说给别人听呢?听到的人好歹要给我实现那么一下子吧。”
他居然说,“我听到的话,就给你实现这么一下子吧。”
我嘴上说着“别寻我开心了”,其实心里将信将疑。就跟刚才把我托起的那双救命的手臂一样,我的心里射进来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