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了徒步之旅。四十六年前的同一天。不知为什么这么巧合。也是个阴霾天,也下着雨。云鹏脚上穿的是妈妈做的布鞋。她还保持着战争年代的习惯,每年都给爸爸做鞋。
后来他来到他们身边,她也给自己做了。自己做的鞋刚开始穿时都是紧的。上脚十天半个月才会合适。爸爸和他的都是妈妈先穿上一段时间再脱给他。但这次时间紧,没来得及。
新鞋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似的套在脚上,又灌满了雨水,像两只大夹子,让云鹏感到了有生以来的苦楚。他几次想停下来,坐在大雨中不再走。可是不行。路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通行。他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他走啊走啊。雨越下越大。
求生的**还是把他带到了目的地……裕山屯的老郭家。爸爸的警卫员小郭这时已是这个八百户人家村屯的党支部书记。但那时他不能名正言顺的接待他,只能对外说云鹏是他多年失散的外甥。
农村是宽厚的,农村人也是宽容的。他们知道这个老支书的外甥的来历有些蹊跷,但他们依旧把他当成自己家的外甥。那时的生活并不好,缺吃少穿。但他并不缺。他们从牙缝里省吃食送给他。
裕山屯是满族和汉民各一半的聚集地。据当地的满族人讲,他们的老祖宗是努尔哈赤的第四子多尔衮,而汉民,则是山东渤海湾的龙口闯关东的老表。
当地种植黄豆和苞米,主食是苞米和苞米的加工物:苞米面干粮,大碴子粥,汤子和用山东人的超群工艺加工出的苞米和黄豆的混合物……煎饼。
云鹏刚来时并不习惯。虽然那时经济并不宽裕,但他的生活并不差:有白米吃也不缺肉和菜。刚到时还好。能吃苞米面干粮也能喝苞米粥。
但惊恐的日子安定下来后就不适应了。见了苞米面的干粮就恶心,就吐。后来干脆光吃菜不吃主食了。他家祖籍宁波一带,是吃鱼长大的,所以他最喜欢吃鱼。但这里没山,水也只是水塘和洼地,也就没有什么大鱼。
他刚到的那天,舅舅,也就是爸爸当年的警卫员,知道他家饮食的习惯,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盆像手指那么粗、粘粘糊糊的、满盆子乱串的小鱼。
“这叫泥鳅。你们那里没有吧!可好吃了。我一会儿给你找个会做的,包你吃撑了肚子,再也不想家!”
舅舅豪爽的说。
他找来做泥鳅菜的是个小姑娘。她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似的扎着一根辫子,穿着红色的卡腰衣服。她的名字也很革命,叫尹红梅。
“大叔,怎么做,是清炖红烧还是酱焖?”
尹红梅大声地问着舅舅。她是个大嗓门,进来就亮出了嗓。后来他知道,她是县里宣传队的女主角,凡是样板戏,红灯记,红色娘子军,智取威虎山,沙家浜里面的女主角李铁梅小常宝阿庆嫂都是她来演。人称金嗓子。
她没有城里姑娘们的羞涩和忸怩,有的是大方和开朗。她用她唱歌的嗓子对他讲泥鳅鱼的生活习性和如何捕捞它们。她把一把盐扔进盆里,看着它们在里面拼命的扭动。她将它们用剪刀剪去了头,又破了肚,取出下水,也不往锅里倒油,就一古脑儿将鱼们倒进锅里,添了清水和大酱就炖起来。
那是他一生中吃到的最美的美味。
这里的菜是以果蔬类为主的。果实类的有茄子,豆角,西红柿和土豆等,不比南方的少,叶菜的品种就没有南方多了,只有大白菜、生菜和香菜几种。
云鹏的妈妈长在宁波的近郊,素常都是以油菜为主要菜肴。拌油菜,炒油菜,油菜汤,顿顿都以油菜为主。而这里顿顿要吃的是豆角茄子和土豆。夏天里豆角和茄子是顿顿不少的。他们为了省火,就把两样原料一起下到锅里炖,有时只抓一把盐,连油都不放。他喜欢吃鱼,泥鳅鱼也行。但就是那种鱼也很少。那时是集体时代,是不准个人随便干什么的,也包括养鱼。而天然的,早就被大家捞光了。
云鹏病了。他发了高烧,还厌食,不管吃下什么都吐。郭支书急坏了,请来了屯里的姓刘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看不出来他得了什么病。是不是医生太年轻了没经验?郭支书打算送他去县里。
这时,郭支书的老伴说:“我看是把孩子憋的。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整日的圈在家里,像蹲笆篱子,好人也圈坏了。”
郭支书觉得对,就不再限制他,让儿子郭长海带他去参加他们年青人的活动。
原来,屯里是有一帮年轻人的,多大年纪的都有。郭长海是大的。他也是应届的高中生,正复习着要参加高考就搞起了运动。有两个没念到高中就不念了的。他们都姓刘,是叔伯兄弟。剩下的都比他小。有的高二,有的高一,还有初中的。
还有几个女孩子,尹红梅也是里面的。他们成立了个组织,叫红色护卫团,亦即护卫党中央**之意。加入该团没别的条件,不管入没入党入没入团,只要是贫下中农即可。云鹏先是被允许观看,如果想加入的话,提个口头申请就可以。他们的活动主要是参加队里的劳动。
九月份时,正是庄稼收获时节,他们就在队部集合,排成一队,唱着歌扛着镰刀下地。那时的歌大多都不很长,又都是主席语录歌,还有京剧样板戏唱段。语录歌可以踩着点唱。他也会唱。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样板戏就有些难度,唱得往往不齐,就有一个唱得好的来领头。
红梅唱得最好的是《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但他比亲眷还要亲……。”
红梅的声音圆润清亮,堪比云鹏在北京和妈妈去大戏院里听的。因为有了那次做泥鳅的经历,他们就更熟悉了。
“你是哪里来的?”
走着走着,尹红梅就撵上了走在前面的云鹏。
“我,我……。”
云鹏支支吾吾的。来到屯里,舅舅就叮嘱他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免得有事。舅舅说了不让说真身份,却没告诉该如何回答人们的盘问,而云鹏又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就回答不出来了。
尹红梅格格笑起来。她笑得很响,声音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