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珮正要说话,却见芸枝捧了银盅药盏进来,道:“皇后娘娘,您的汤药好了。”容珮伸手接过,试了试温度道:“正好热热儿的,皇后娘娘可以喝了。这汤药是江太医特意拟的方子,以当归、川芎、桃仁、干姜、甘草炙和黄酒入药,特意加了肉桂,化瘀生新,温经止痛的。娘娘喝了吧
。”
如懿伸手接过仰头喝了:“本宫记得这样的药是产后七日内服用的,怎么如今又用上了,还添了一味肉桂?”容珮不假思索道:“江太医亲拟的方子,必然是好的。前些日子娘娘小腹冷痛,想是瘀血不下,所以江太医又叮嘱了用这汤药。”她若有所思,不禁有些艳羡,“江太医为人忠心,对惢心姑姑又这般好,惢心
姑姑真是好福气。”
如懿偏过头看着她笑叹道:“惢心半生辛苦,若不是为了本宫,早该嫁与江与彬,不必落得半身残疾了。所幸,江与彬真是个好夫君。这样的福气,便不说你,本宫也难盼得。”
容珮忙看了看四周,见周遭无人,方低声道:“这样的话,娘娘可说不得?毕竟没福气的,也只是舒妃罢了。”
仿佛有清冷的雪花泯然落入心湖,散出阵阵冰寒。如懿勉强一笑:“唇亡齿寒,难道本宫看得还不够明白么?”
容珮跪下道:“娘娘是皇后,又儿女双全,这样的事永远落不到皇后娘娘身上。”如懿微微出神,看着窗下一蓬石榴开得如火如荼,那灼烈的红色,在红墙围起的圈禁之中,倒映着天光幽蓝,几乎要燃烧起来一般。她缓缓道:“这样的话,当年也有人对孝贤皇后说过,后来还不是红颜枯
骨,百计不能免除么。”她见容珮还要劝,勉强笑道,“瞧本宫,好端端地说这个做什么?倒是你,是该给你留心,好好儿寻一个好人家嫁了。”容珮慌忙磕了个头,正色道:“奴婢不嫁,奴婢要终身追随皇后娘娘。这宫里在哪里都要受人欺负,出了宫又有什么好的,万一嫁的男人只是看中奴婢伺候过娘娘的身份,那下半辈子有什么趣儿。奴婢就只
跟着娘娘,一世陪着娘娘。”
如懿心下感动,挽住她的手道:“好容珮,亏得你的性子能在本宫身边辅助。也罢,若有了可心的人,你再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做主吧。”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三宝便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娘娘,愉妃小主过来请安了。”
如懿忙道:“快请进来。”
外头湘妃竹帘打起,一个纤瘦的身影盈盈一动,已然进来,福了福身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福寿安康。”因着天气炎热,海兰只穿了一件藕荷色暗绣玉兰纱氅衣,底下是月色水纹绫波裥裙,连配着的雪白领子,亦是颜色淡淡的点点暗金桂花纹样。恰如她的装扮一般,脂粉匀淡,最寻常的宫样发髻上亦不过星
星点点的烧蓝银翠珠花点缀,并斜簪一枚小巧的银丝曲簪而已。
如懿挽了她手起来,亲热道:“外头怪热的,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容珮,快去取一盏凉好的冰碗来。”她说罢,将手里的绢子递给她,“走得满头汗,快擦一擦吧。”
海兰伸手接过,略拭了拭汗,抿嘴一笑:“哪里这么热了,娘娘这儿安静凉快得很,臣妾坐下便舒畅多了。”
如懿打量着她的装束,未免有些嗔怪道:“好歹也是妃位,又是阿哥的生母,怎么打扮得越发清简了。”
海兰接过容珮递上的冰碗,轻轻啜了一口,浅浅笑得温婉:“左右臣妾也不必在皇上跟前伺候,偶尔被皇上叫去问问永琪的起居,也不过略说说话就回来了,着实不必打扮。”
如懿微微沉吟,想起海兰平生,虽然居于妃位,但君王的恩宠却早早就已断绝,实在也是可怜,便道:“话虽这样说……”
海兰却不以为意,只是含了一抹深浅得宜的笑:“话虽这样说,只要皇上如今心里眼里有永琪,臣妾也便心安了。”
如懿握一握她的手道:“你放心,求仁得仁。对了,这个时辰,永琪在午睡吧?”海兰白净的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却又担忧:“永琪性子好强,哪肯歇一歇。皇上前几日偶然提了一句圣祖康熙爷精通天文历算,他便在苦学呢。臣妾怕他热坏了身子,要他休息片刻,他也不肯,只喝了点绿
豆百合汤便忙着读书了。”
如懿颔首道:“永琪争气是好事,也让咱们两个做额娘的欣慰。只是用功虽好,也要顾着点儿自己的身子。”海兰轻轻搅着冰碗里的蜜瓜,银勺触及碗中的碎冰,声音清冽而细碎。她笑嗔道:“娘娘说得是。只是皇上如今更器重嘉贵妃的四阿哥永珹,每隔三日就要召唤到身边问功课的,永琪不过五六日才被叫去一
次。臣妾也叮嘱了永琪,虽然用功,但不可露了痕迹,太过点眼。皇后娘娘是知道嘉贵妃的性子的,一向目下无人,如今她的儿子得意,更容不下旁人了。”
如懿听得十分入心,便道:“你的心思和本宫一样。来日方长,咱们不争这一时的长短,且由她得意吧。”
海兰抚摸着手上一颗蜜蜡戒指,颇为犹疑:“这些日子臣妾的耳朵里刮过几阵风,不知可也刮到娘娘耳朵里了?”
如懿取了一枚青杏放在口中,酸得微微闭上了眼睛,道:“每日刮的风多了,你且说说,是哪一阵风让你也留心了。”海兰欲言又止,然而,还是耐不住,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小公主,爱怜地抚摸上她苹果般红润的面庞,道:“皇后娘娘生下了玉雪可爱的公主,有子有女,便是一个好字,可是落在旁人眼里,却未必见得是好
。”如懿爽然一笑,示意她吃一粒缠丝玛瑙盘中的杏子:“你且尝尝这个,酸酸的很生津止渴呢。”她理了理衣襟上鎏金光素圆扣垂下的细细金丝流苏,笑道,“本宫觉得好的,旁人未必觉得是好。在宫里,生个公主算得什么,只有皇子才是依靠。纯贵妃生了两个皇子之后才得一位四公主,皇上虽然喜爱,可纯贵妃自己却不过可可。嘉贵妃更是,每每许愿,只求得子,勿要生女。无非就是因为皇子才是地位荣宠
的倚靠,而公主却是可有可无的。是么?”海兰微微颔首,牵动髻边的银线流苏脉脉晃出一点儿薄薄的微亮:“臣妾只有永琪一个儿子,娘娘亦只有十二阿哥。想当年,孝贤皇后在世,有富察氏的身家深厚,也盼望多多得子。可见皇子多些,地位是
可安稳不少。”她盈盈一笑,略略提起精神,“幸好皇后娘娘恩眷正盛,只怕很快就会又有一位皇子了。”
如懿掩唇一笑清妍幽幽:“承你吉言,若真这样生下去,可成什么了?”她拍一拍海兰的手,“但本宫知道,宫中也唯有你,才会这样真心祝愿本宫。”海兰的眼角闪过一丝凄楚:“若是舒妃还在,一定也会这样真心祝福娘娘。只可惜君情凉薄,可惜了她绮年玉貌了。”她微带了一丝哽咽,“只是也怪舒妃太看不穿了,宫中何来夫妻真心,她看得太重,所以
连自己也赔了进去。”她说罢,只是摇头叹息。
如懿神色黯然如秋风黄叶,缓缓坠落:“很早之前,你便有这样的言语提醒本宫。所以本宫万幸,比舒妃多明白一些。”
海兰默默片刻,眼中有清明的懂得:“皇后娘娘久在宫中,看过的也比一叶障目的舒妃多得多。臣妾只求……”
如懿未及她说完,低低道:“你要说的本宫明白。求不得情,便求一条命在,一世安稳。”海兰露出了然的笑意,与如懿双手交握:“皇后娘娘有嫡子十二阿哥,永琪来日一定会好好儿辅佐十二阿哥,咱们会一世都安安稳稳的。”她轻声道,“这个心愿这样小,臣妾每每礼佛参拜,都许这个愿望。
佛祖听见,一定会成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