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功了。洛家赌对了。洛女成为了皇后,一国之母,天下女子再没有比她更尊贵了。平阳王在兵乱中顺利登基,他继承了他祖上的深情传统,娶了一皇后,不设后宫,遍弃人间佳丽。洛女对成为皇后,又担忧,又欣喜。她说服自己,想少年时的算计,应该无事,皇帝陛下没有与她计较、与洛家计较的意思。他手段那么厉害,若他当真不喜欢她,就算她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可以随意抛弃吧?但是如果他后来主动默认了那种算计,默认了她是他的女人,那就说明,他还是有点喜欢她的吧?这都是欲擒故纵吧?“欲擒故纵”。洛女双眸含泪,转身屈膝,给自己那天下至尊的夫君行礼。她用“欲擒故纵”这个词骗了自己四年,如今她终于再无法说服自己了。她夫君不爱她,她夫君的心她猜不到。她与他成婚一年时还会撒娇,还会嗔他。然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漠然无表情。他既不睬她,也不斥她,他视她如无物。洛女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时日久了,洛女开始恨李玉:如果他心里没有她,为什么当年答应娶她?李玉负手站在墙壁外,身后跪着一地黄门。那个与洛女通风报信的中常侍跪在地上,被宫中卫尉押着肩膀,脸色惨白,浑身狂抖如筛糠,两股战战间,有暗黄色的不明液体渗出。卫尉皱眉,当即把人押了出去,不碍陛下的眼。宽敞宫殿中,便只有洛女还站在李玉面前。洛女咬了下唇,轻声:“我兄长来跟我说那个林白的事,我虽知兄长有错,然林白也并非无辜。我前来寻找陛下,是为我兄长求个饶。”李玉看眼她身后敞开的墙壁,墙壁后的亮光渗出,帷帐飞扬,流苏缠上洛女腰间的长绦。洛女垂目,婉婉清幽,她之美,世间女子少有所及。然也许是太美了,洛女总有一腔不合时宜的自负——譬如现在,暗室门都被推开了,洛女还敢辩解?李玉几分嘲弄地扯扯嘴角。洛女若真有勇气忤逆他,他尚敬她一分。然她既没有勇气忤逆他,又藏不好她的不平之心。这样的女子,若非背靠洛家,如何能当得起一国之母?李玉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不甚好,因他间接害死了他的父亲,太皇太后的亲儿子。然太皇太后和洛女的关系更不好,因太皇太后觉得洛女不堪为皇后。洛女从来就没觉得她在未央宫的地位很危险吗?李玉想收拾洛女很容易,然他何必收拾洛女呢?偌大的皇宫,他总不能指望太皇太后去替他管吧?没有了洛女,他到哪里再去找一个挡箭牌呢?所以,当洛女夜闯宣室殿,闯入她不该进来的地方,李玉也只是晃了一下神,静静地看她片刻:“明日去太皇太后宫中,陪她诵经一月。此事揭过,下不为例。”洛女眸中含泪,轻轻应了“喏”,她抬头委屈地看一眼自己的夫君,她看到丈夫倚墙而立,手指揉着太阳穴,蹙眉似有些不适。洛女没有看出李玉在头痛,她以为李玉见她烦得看都不想看了。她更为难过,热泪涌出眼眶,匆匆向李玉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此殿。李玉不阻拦。他站在原地,忍了一会儿头晕后,吩咐宫人退下,再吩咐宫人去打探皇后洛女到底在想什么,顺便拔去洛女在他这里安的钉子。李玉难受缓解后,起身跨步,长摆拂地,掠过地砖上铺陈的茵褥。他手扶着墙壁,走入了洛女想进、却没敢进的暗室中。李玉关上墙门,窄小密室空间狭隘,稍稍一转身,帷帐便飞向他。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帷帐,走入墙的另一边。这间暗室中有四面屏风,一张矮几。矮几上堆满了书册奏折,还放有酒盏。李玉有时候会把政事带入暗室中处理,然大多时候,他待在这里,都是独自喝酒,自我开解而已。李玉甩袖,坐了下去,伸手拿过来酒壶便开始给自己倒酒。当他坐下去,从他的视线去看,洛女若在此地,便能发现皇帝陛下隐瞒世人的秘密了——四方屏风上,画着女郎画像。屏风有四季之美,屏风上的女郎,也有四季之衣着打扮。地上扔着一灯笼,灯笼有八面,每一面由人手绘一女郎。当灯笼快速转起时,那布面上的女郎就仿若活了过来,在柔白光辉下快步行走。木架上挂着剪纸,剪得惟妙惟肖。当暗室中所有灯烛灭了,只留一盏,当这剪纸映在墙上开始动作,当它呆滞又轻盈地活过来后,便会看出,它还是那个女郎。还有案上有画帛,其中也是一女子画像。身后墙壁上也有女郎侧身而立的绘影。此绘不精细,只简单画了一个侧影,没有如其他画作般上了彩。然这样大毛笔地画在墙上,女郎侧容之俊,之生气,已跃跃然,让人心生神往。这些画,全都出于同一人之笔。朝臣们也许看不出这些画是谁的笔迹,然由信阳长公主来认,便会看出这毛笔出自她那位为人孤僻不合群的兄长李玉。此时若有外人来此暗室,会觉得格外恐怖,格外喘不上气。四方皆是真人大小的绘图,李玉手指拨一拨,就能让人像“走”起来。真人大小的画中女郎,整日与李玉这么面面相对。任何人坐在这里,被一个个逼真的真人人影日日夜夜地盯着,都会惶恐不安,逃跑出去。李玉却不会。他一边喝酒,一边起身,盯着墙壁上的绘图,想着继续画下去。他准备画一大幅壁画,为此特意向匠工们请教过。他想画长马扬蹄高啸,万千贼人跪地求饶,而马上着红衣战袍的女郎手提长枪,英姿勃发,神采奕奕。她会抬起手,一只大雁从天上飞落,落在她肩头。莳花开遍北雁飞,总是无情怨无情。李玉那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过是这样。他心中深爱一人,他既不想被旁人知道,也不想被当事人知道。辗转难眠,日日夜夜,那击溃他的麻烦的感情,一点用都没有只会带来烦恼的感情,在永远看不到尽头时,李玉根本不会让人知晓。他祖父说他像本朝开国皇帝,所以排众议让他当皇帝。然事实上,李玉也就是心机深沉像了点,野心勃勃像了点,没有把握的事从不露痕迹像了点。其他方面,他连林白都远远不如,他生来不讨喜,如何敢与曾祖父比?然而即便不讨喜如他,心中也藏有一爱人。不见天日,永不会见天日。这暗室,连他妹妹也不知道。李玉想过,等他临死前,他就放火烧了宣室殿,把自己的秘密带入地狱,依然不为人知。眼下,李玉在想:皎皎要回来了,那个人,也是要回来了。莳花开遍北雁飞……那只雁儿……他也能见到了吧?李玉慢慢闭上了眼。混沌中,那墙壁上的大雁似乎活了过来,振振翅膀,飞上苍穹。千万里路披星载月,长河滚浪,青山重重。星月当空,大雁高飞长啸,在云海中穿梭。它在半空中疾行,又从高空中飞下,落入人间烟火。夜色下有人整装待发,有人商议着如何执行李皎的命令,好把郁明从回京队伍中哄骗走。郁明刚刚问了雁莳回京的行程,忧心忡忡。因李皎依然胃口不好,近日更不好。她之前一路上也那个样子,然也许是郁明多心,他总是认为自从他知道她怀孕后,他觉得她更瘦了,发现她精神更加不济了。镇日昏昏欲睡,醒了后胃口极差。郁明那独自偷乐的欢喜庆幸自己有孩儿的一颗心,被弄得忽上忽下。尤其是他每天看到雁莳活蹦乱跳与他打架,李皎奄奄一息,他更是放不下心。郁明怀着一腔害羞与忧心,去请教医工这是怎么回事。医工说:“怀孕嘛,多正常,都这样。”郁明说:“但是她都不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