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皎也很无奈。她找不到郁明,只能先跟随侍女回去见太皇太后。公主的寝室中,郁鹿小朋友睡了一天,大人该入睡了,他睡醒了,哭得惊天动地。李皎隔着老远听到哭声,头皮一麻。她进屋后想去哄她儿子,先见太皇太后亲自抱着小孩儿,逗小孩儿笑。郁鹿小朋友真是识眼色,在姆妈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太皇太后怀中,没一会儿就被逗笑了。太皇太后噙着笑,指尖轻轻扫过怀里呦呦娇嫩的皮肤,声音温柔:“呦呦一天变一个样,我都快认不出了。”李皎硬着头皮说:“我每天都可以抱呦呦去给祖母看看。”太皇太后放呦呦在榻上坐下,看他精力十足地爬来爬去。太皇太后从腕上脱下一玉镯,递给呦呦,看他啃了一嘴口水。太皇太后道:“不用。我一把年纪了,事这么多,会惹你们年轻人烦。这个玉镯是我出嫁前就戴着的,跟了我一辈子。我把镯子给呦呦做个周岁礼,希望可以保呦呦平顺一生。”李皎目中一动:“周岁……小孩子办什么周岁礼呢,他压不住这福气……祖母还是收回去吧。”太皇太后素来知道这个孙女心眼多,说的多了,容易引起李皎的怀疑。她便也不多说,只淡淡道:“我年纪大了怕忘事,现在不给,到时候就忘了。不过一个玉镯子,咱们李家人,天大的福分也受得住,何苦你来装好人?”李皎闭嘴不说话了。她祖母不太喜欢她,说话冷冰冰刺她时,她一个小辈,当然只能装聋作哑。祖孙二人无话可说,都看着呦呦玩耍。好一会儿,太皇太后留恋的目光从呦呦身上收回,问李皎:“郁郎呢?大晚上的,怎么不在屋?莫非你们俩吵架,你又把他赶出去了?”李皎心里真是委屈,心想我顶多把郁明踢下床,我哪有经常把他赶出去?她正和祖母不知如何把话接下去,郁明推门进来,神色微懒。他唇噙着笑,慵懒无比地走进来,眼底的红色还未完全褪下。李皎瞧他一眼,夫妻二人一对眼,李皎就知道郁明刚才那么长时间不回来,是干什么去了。她红着脸,也不好意思跟郁明说话。幸好太皇太后不知情,见到郁明很开心,拉着郁明闲话家常。按太皇太后的说法,是她年纪大睡不着,因为长安之事又心慌,所以来看看他们这些小孩子。郁明耐心地抚慰太皇太后,逗太皇太后笑,他妻子安静地坐在一边当摆设,已是足够。太皇太后最后留赐下酒菜,才款款离去。李皎糊涂,不知太皇太后大晚上的到底来干什么。但是天这时已经很黑了,象征性地吃了两口赏赐的酒菜后,夫妻二人都颇为困顿,洗漱一番匆匆入睡。呦呦自被侍女抱去了隔壁挨着的小屋玩耍,玩累了,也乖乖被姆妈哄去睡觉。雪飒飒飞洒,积厚三尺。今晚,太皇太后见了好些人,都赏下了酒菜。太皇太后去看了昏迷没醒来的李玉,再在马厩那边见到了讲故事的中常侍和雁小将军,她给雁将军送酒菜,雁莳只要酒不要菜,太皇太后也随意。再是其他将士那边,太皇太后也代表天子去犒劳一番,看几个将军喝得酩酊大醉。最后,太皇太后敲开了丞相的门。当夜,一千来人组成的兵马跟随并护送太皇太后,如龙甩尾般折个身,在夜色静谧中,向长安杀去。太皇太后最后望一眼身后的大营,深吸口气,将他们抛之于脑后。身后,只有丞相带着几个大臣,静静目送太皇太后离去。丞相等人拱手,遥遥向太皇太后行下重礼。太皇太后这行兵马,在长安往东通行的官道上,与占领长安的凉国人遇上。太皇太后松口气,勤王兵马不到,天子昏迷不醒,凉国和晋王野心勃勃;唯一能出动的,只有她这把老骨头了。双方对敌,那边是杨安领军,着兵喝道:“来者何人?凭你们不到一千人,也想螳臂当车阻拦我等东行?还不快快投降。”太皇太后笑了笑。凭别人不可以,凭她一人,却可以了。军队让开,太皇太后走出来,她皓如月华般的高贵雍容,让对面杨安当即下马,脸色大变。太皇太后淡声:“想东行,让晋王亲自来见我。”太皇太后这边的兵马占据了高山,在此与敌周旋。太皇太后其他人不认得,杨安怎会不认得?事情紧急,杨安进未央宫见晋王。晋王在最难堪、最奄奄一息的时候,被杨家大郎和凉国一个将军救了出来。可他子孙根已经阉掉,他已经不是男人了。他年纪这么大,那刀切下去,几乎是拿他的命在搏。晋王捡回了一条命,可他镇日躲在未央宫中养病。现在只要一听到李玉的名字,他就发狂:“杀了李玉!不要问我!别让我见到李玉!我不见!”“加大未央宫的看守,别让李玉回来!他会杀了我……他一定会杀了我!”“我不登基!我绝不登基。”他躲在宫中发抖,人再劝,他也不肯打出旗号来。他现在是个阉人,旁人不知道也罢,李玉会不知道么?滑天下之大稽,一个阉人,如何能跟李玉斗?而今,太皇太后要见他!晋王大怒:“为什么要见我?我不去!她肯定是要把我带去给李玉,肯定是来看我笑话的!”杨安和凉国将军对视一眼,认定晋王算是半废了。他们心中憋屈,将晋王那几个儿子扒拉来扒拉去。如今晋王不敢登基,他们也不敢让晋王登基。本是一盘好账,现在却被李玉搅得乱七八糟。如此,只能虚伪地安一个“拨乱”的名,至于要正的是谁,大家都不知道。长安名门们反应快,凉国大军入城后,他们便开始束手旁观,如今这越来越有笑话的意思了。名门们乐得在边上围观——太皇太后带出来的这些兵,在城郊与凉队交手。最后一场大火,被太皇太后点燃于山中。宫中晋王得知,呆了片刻,疯一般地要冲出去:“放开孤!那是孤母亲!母亲,母亲,你不要死哇……你不要这样!”周围人死命拦着他:“太皇太后就是逼您见面,就是要杀您!您千万要稳住,千万不要乱了手脚!”“放开,滚开!”晋王全身发抖,他被黄门们堵在门口,他从大殿高处,已经看到了远方烈烈大火。黄门急促奔来,向杨安说句话。杨安神色惊疑,晋王已经扑过去拽住他,“是不是母亲有话留给我?是不是?”杨安本不想说,但是晋王痴肥,他根本扛不住。杨安从晋王手里挣扎而出:“太皇太后送来了一封血书。”晋王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血书,手抖不住。他呆呆地看着两竖行字,是他所熟悉的字迹。太皇太后现在很少写字了,她的字迹没人模仿得出来。这两行字是——吾已至此,尔当退避三舍。字字浸血,力透纸背。如太皇太后看着他,审度的冰冷目光。晋王双目赤红,泪水忽得滚落,他忽得跪在地上,凄厉大喊——“母亲!”“我错了,我错了!”“您不要这样!”“您不要——!”他跪在地上,望着东方磕头。他在一瞬间苍老,一瞬间崩溃。他抓着手书大哭,东方烈火越盛,他心头便越后悔。他想到旧年种种,想到自己早年如何被领养到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如何护着他。多年情意,她一直护着他。在先太子去世后,她依然把他当亲儿子般爱护,在李玉面前为他求情。而今,退避三舍。她放火烧山,将自己烧死在火中。既阻了他们东行的路,也断了双方的感情。太皇太后一步步走上山,走到山巅。落日垂垂,她已朽朽。最后一刻,她盘腿坐于山巅,看大火从山脚升起,看山下军马仓皇后退。她漠然而望,望着未央宫的方向。垂垂老矣,朽木不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