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侥幸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安屿一直看着裴牧远的眼睛,或许是他最近连受命运的打击,学会了接受新宿命来临的平静,又或许是他根本不相信,总之他定在那里的样子,像一个盲从的局外人。
她只好靠近裴牧远,抓住他的一根手指,用力地按在自己的伤口处,又按下他的脖子,让他的眼睛直视这条伤疤。随后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说,我们家的小崽子,是我安静,拼了命,亲自生出来的。”
裴牧远的手指触到了一道闪电,他毫不意外地被老鹰扼住了喉咙,但他只是微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手无缚鸡之力,心甘情愿地被老鹰当成美味的猎物捕获。
他的大脑很难在此时高速运转。这不是从小到大他参加的任何一场高难度比赛,也不是高考考场上最后一道难度五颗星的数学题,更不是安屿强行跟他分手后,他还能保持理智分析原因的几百个失眠的夜晚。
这是一个新的,命运跟他开的,措手不及,但有迹可循的玩笑。
安屿昨夜勉强阖了半小时的眼,清晨又匆匆搭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回来,按理说她才是那个混沌中的人,可她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醒。她伸手拍了拍被她扼住命运的小鸡崽儿的脸,告诉他:“以后可千万别乱了辈分。你要是还想跟我好,就得接受我带的这个拖油瓶,你要是对他好,我保准让他叫你一声后爹,你要是不接受……”
她的话还没说完,下颌骨整个被裴牧远的手掌裹住,裴牧远的眼眶微微泛了红,露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神色。
她听见这人带着暗潮汹涌的音色问她:“是平安夜那次吗?”
“去你的平安夜,这是我跟别人下的崽儿,他的生日可是在十一月……”安屿被扼制的下颌骨干扰了她把话说完。
“当初你就是因为这个,跟我分手?”裴牧远的喉结来回滚动,里面是他克制住的强压下去的情绪。他充耳不闻安屿的谎话。
“亲爱的,你先搞搞清楚自己要不要喜当爹,然后再来跟我讨论这些不重要的细节。”安屿干脆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问他:“你现在一定特别想掐死我吧?”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裴牧远把手掌松开,从她的下颌骨移开,挪到她后脑勺的位置。
他的眼睛越来越红,情绪达到一个顶峰之后,他的眼角垂下来,额头死死地抵住安屿的锁骨。他声音嘶哑着,像用尽了阻挡一场狂风骤雨的力气,微弱地发出一个溺水后获得新生的叹息。
他说:“不,把你掐死了,我就要做单亲爸爸了。”
安屿只看得见裴牧远漆黑浓密的头发,但听他的呼吸声,觉得伏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只获救的受伤小兽。
她脖子和肩膀很快就酥酥麻麻,她是受不了矫情场面的人,又担心裴牧远说不定会把眼泪滴在自己的身上,就把一只手绕到后边,想拨开他禁锢自己的手掌。结果她整个人都被抱起来,在惊慌失措中,被裴牧远扔进他们以前卧室的那张旧床。
昨夜刚下过雨,窗外有湿热的微风缓缓席进来。安屿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像在经历一次未打麻药的剖腹手术。
裴牧远是未经患者同意私自主刀的冒牌医生,他的手指和眼睛来回探索安屿耻骨之上的那道伤疤,他在想象那个初次见面叫他大帅哥的年画娃娃从这里被取出来的那个瞬间。
“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爸爸。”他自嘲道。
“是。你应该把你从小到大所有的奖杯都还给主办方,另外,哥们儿,你的高考成绩是假的吧,一定是你们家寇老师花了高价给你买了题……”
“疼吗?”裴牧远把自己的脸贴在上面。
安屿好讨厌他无视自己说话的状态,这个画面也让她尴尬。她挣扎着想起身,但又被按下去,她便烦躁地说:“到了要生的时候,被推进手术室划了一刀,然后崽子就出来了,现代医学多么先进啊,疼个屁。”
实际上那一天的情况非常危险,是她不想再回忆。天知道她为了能顺产付出过多少努力,可最终却被医生无情地拉去开了刀。
“当时,你爸妈是怎么同意你把他生下来的?”裴牧远按住她乱动的手,固执地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爸那个人重男轻女,所以我骗他是个男孩啊。海兰就更好解决了,她骂归骂,可她信佛啊,她坚信堕胎必遭因果报应。”
至于老安究竟是不是真的重男轻女,他想要个男孩是真的,可在安屿真的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他也在焦急中,对大女儿安宁说,女孩儿他也很喜欢,只要是他女儿生的,他都会很喜欢。
而海兰,她是全家最反对的那个人。后来动摇,无非是摸到安屿的肚子已经有了胎动,作为三个孩子的妈妈,她的恻隐之心实际上全家最重。
裴牧远听着安屿举重若轻地讲这些事情,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敲警钟——你不是在听故事,你在听的,是因为你的愚蠢而缺失的人生。
长久的静默之后,他又问安屿:“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坚持生下他?”
大概是被当初的回忆牵动了大脑里最脆弱的那根神经,安屿看着天花板,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最冷漠的语气开口:“裴牧远,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你懂就懂,不懂就拉倒。如果有平行世界,我会告诉四年前的安静,你一定一定一定不要生下这个小孩。我决定生他,绝对不是什么带着对孩子爸爸的爱,只是当时讨厌的孕激素让我心软。也因为生下他,为母则刚成了我最讨厌的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