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太后前两天又拿给朕十来张重臣家眷的画像,朕看着,一个个长相都是十分的婉约雅致,尤其是老太傅的四女,名唤未央,朕深以为……”
小皇帝的“深以为”在荣过带笑的目光里悄悄咽下去。
“皇上,微臣当初愿意重回朝堂辅佐朝政,唯一的请求也不过是姻缘自主,这是皇上跟太后都亲口答应的。再说,皇上,你真愿意看到微臣手握卫国金印兵符,再去与太傅接亲?”
小皇帝神色不豫,斩钉截铁道:“朕自是相信皇叔。”
“微臣辅佐皇上五年有余,皇上年纪虽轻,却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微臣只但愿,在微臣以后,集贤殿内能够广聚贤良能士,尽心竭力辅佐皇上治理卫国。”
小皇帝闻言放下镇纸,认真看着荣过,道:“朕那日跟着传信的太监跑来王府,朕看得出来,若没有朕后面扑进皇叔怀里大哭,皇叔恐怕是不会接那金印和兵符的……皇叔想回来处。”
“这一点,微臣从未隐瞒过皇上和太后。”
小皇帝隐隐带怒:“所以,朕大婚之后,皇叔还是会走?”
荣过放下茶杯,温声道:“皇上,这是先前说好的。”
“即便那里寸草不生?”
“即便那里,早已寸草不生。”
小皇帝低头看着案几,半响,低声道:“皇叔,朕的父皇……贵为皇帝,却也做下不可饶恕的错事。朕唯恐,叔父走后,没有人时时监督指正,终有一日,朕也会行差踏错。”
荣过笑道:“皇上,即便没有微臣,皇上也必会成为一代明君。”
小皇帝抿嘴,不太高兴。
荣过温和道:“皇上还记得你问及微臣为君之道,微臣是怎样答复的?”
“朕记得,皇叔当时初初回京,不愿与朕多谈,只找来几册颂扬古时贤能君主的典籍送入宫里。朕记得里面有一篇疏表,是唯一皇叔蓝墨批示要朕记诵在心的: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并用,垂拱而治。”
“皇上,总此十思,若用八个字总结,那便是正心自律,知人善任。微臣理解的为君之道就到这里了。”
小皇帝脸色苍白,嘴巴微微勾起,像是想笑,却更像是要哭了。
他还记得第一回上朝,他紧闭嘴巴挺直小小的脊背坐在宽敞的龙椅里,脚下伏跪着一大片朝臣,个个呼天抢地弹劾刻板耿直的刑部侍郎。他眨巴着大眼儿看着立在群臣前头的皇叔,他的皇叔一脸肃容,条理分明道:李侍郎不过小小的刑部侍郎,断无接触吏部文武选司的机会,更无置喙的余地,若说卖官鬻爵,岂非无稽之谈!至于贿赂之事,若真如尔等所言是前年开春的事,证据也是当场拿到的,何故当时不声张,却于此时突然发难?李侍郎的子侄相携宿醉勾栏院,嗯,本朝规定朝臣及其兄弟子嗣严禁踏足烟花巷,这得治罪,既如此,老太傅府上的幼子,兵部尚书的幺弟,次辅家的三公子跟四公子,是不是也一并收押……沈太傅,本王听闻不久前李侍郎在街口遣人捉了贵府醉酒闹事的家臣,可有此事?
在他执政这五年里,他的皇叔替他解围无数回,唯这第一回,一字一句在他脑海里十分清晰。
然而,皇叔这个月只上朝两回,两回都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他当着朝臣刻意问他意见,他三言两语草草回复,再无辅政之初抽丝剥茧细致入微的殷殷教导。他知道,五年之期将满,他怕是留不住人了。这些日子,他想过拿出天子的威严,强迫他的皇叔留在身边,没有皇叔肃然立在朝臣之前,他坐在龙椅上看着堂前一幕幕的明争暗斗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是,他还记得年幼时,他耍赖坐在皇叔膝上,皇叔微醺,落寞地念:天家无情……
小皇帝低声道:“皇叔不能与朕说些体己话儿吗?朕这些年一直等着。”
荣过顿住,慢慢道:“皇上,微臣自束发之年起就游历在外,一是母妃所愿,二则,也为避嫌……你的父皇,并无多少容人雅量……我游历归来,前尘往事尽化云烟,你四皇叔因谋逆犯上被囚于赤峰已有六年,你五皇叔缠绵病榻,子嗣断绝,你六皇叔失德于后宫……你父皇逼宫当晚,四处寻我,他知道我就在皇宫内苑。我外公,我两个舅父,全部遇害。我外公死在你皇爷爷床榻前,我两个舅父受尽折磨后死在慎刑司,当晚执事的武将率领部众竭力保我,我眼睁睁看着人墙一再一再倒塌,头颅,四肢漫天飞舞……”
小皇帝愣愣看着荣过,这是第一回,他的皇叔跟他心无芥蒂地说起那段将来必定会在史书上抹去的事变。
荣过接着道:“你父皇,疑心太重,其实你皇爷爷的圣旨早就放到中正仁和的牌匾后面了,新皇就是你的父皇。但是你皇爷爷忽然病重,我又不凑巧这个时候回宫,他心里很是不安……逼宫,让他这个皇帝做得从此名不正言不顺。坊间传说卫文帝驾崩前晚其实已经废了二皇子的太子名号,原因不明,可惜当晚的值事太监已经被二皇子买通,那道圣旨也奇迹般消失,所以第二天一早二皇子龙袍外面罩着一层孝衫肃容坐上了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