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喃喃道:“朕那时年幼,只隐约记得有一晚,大约就是皇叔前头提到的那最后一晚,到处是火光,宫里来来去去都是带刀的侍卫。朕的母后抱着朕穿过喧闹的御花园来到一座宫妃的偏殿,但是那位老宫妃,却早已咽气了。母后跪在地上痛哭,迟迟不走,朕穿着小衫偎在一旁瑟瑟发抖,也忘了是冷还是怕,也没有宫女太监上前披衣伺候。”
“那位宫妃是我的母妃,也是你母后的姨娘。”
小皇帝不吱声了。
荣过叹道:“皇上,微臣要说的是,你皇爷爷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废太子。我的母妃失宠已久,我又一直游历在外,所谓庙堂乾坤,治国之策,我全无兴趣……你皇爷爷驾崩前,差近身太监寻到我,将我藏于皇陵,并不是想立我做新皇,他只想保我一命。皇上,我这么说,你可信我?”
小皇帝愣愣看着荣过。
“皇叔,朕从未猜忌于你,是你不信。”
荣过笑着抚摸已经凉透的茶杯,淡淡道:“皇上,过往种种百年之后也不过是史官寥寥几笔。微臣的母妃是个豁达大气的女子,虽全族被灭,父兄被诛,弥留之际仍是一再交代微臣放下羁身之物远走避世。微臣再次出走,并没有像少年时游历大山大川,我去了北方一个闭塞的小镇,在那里如常人一般生活将近两年,直到再回朝堂辅政。”
我陡地站直,激动难耐地看着静安王。
“皇叔,你只有醉酒的时候才会跟朕提起那个小镇。”
“因为清醒的时候承受不起再也回不去旧日时光的灭顶绝望。”
“那是父皇的遗诏,朕接到时父皇的近臣已经调集人马赶到那里了,朕觉得不妥,却教母后哄回去了,皇叔,朕当时年幼,的确是无能为力。”
“微臣并不曾责怪皇上,就如皇上从来不问微臣你的父皇究竟是怎么死的。”
小皇帝瞪大眼。
荣过笑笑,抬头看着窗外的流云,道:“今儿,微臣想跟皇上……想跟,我的侄儿说说那个地方。那里虽无雕梁画栋的富丽堂皇,却有榆柳屋后的葱茏,还有桃李堂前的竞芳……那是清河镇。”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荣过,默默回忆春桃嘴里的清河镇,春桃说清河镇闭塞落后,家家户户靠田吃饭,一家比一家穷,那里的人不知道燕京有几个王,不知道苏绣杭绣的精妙,也不知道十里南淮是何等光景。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邻人之间偶尔送点酸菜胡辣汤或是时令槐花馍馍,碰上婚嫁喜事,主家直接在街头摆几桌流水席,街坊邻里随便封个红就可以上桌吃到尽兴。男人总是喜爱拼酒,女人厌烦这样儿,就一边跟人打趣儿一边拿脚偷偷踢自家男人……清河镇的男人并不跋扈,大事小情都是一家人商量着来,女人要强点的,想做活计补贴家用也可,贪懒的,就想吃吃睡睡生孩子奶孩子的也可。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木有人,有木有人,你们不理我~~~
第26章长城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上)
小皇帝回宫以后,我仍旧在书房伺候着,荣过心里大约是有些烦躁,往日不消一个时辰就能批完的奏折,今儿足足批了两个时辰,直批到日落西山。
“今儿是腊月初几?”荣过搁下笔,忽然这么问。
我日子过得昏头昏脑的,哪里算过这个,是以当即两眼翻白瞪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假作正在思考,直到侍立在另一侧的小安淡定答:“腊月初八,今儿早上刚喝过腊八粥。”
荣过推开奏折,缓缓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腊八粥就那八样儿食材,糯米,桂圆,砂糖,莲子,银耳,百合,葡萄干,核桃仁,后来有人告诉我,确是八样儿,但是食材不拘,普通人家图省事儿,就地取材便可,松子仁,菱角,绿豆,红豆,红枣,山药,芡实……都可以添进去。”
荣过难得愿意多说两句,我跟小安互相往对方脸上瞅一眼,然后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听着。
“腊月二十三祭灶以后年味儿慢慢就出来了,燕京这地方没什么意思,不过就是贴贴福字买买新衣逛逛花市庙市,只有除夕夜里的焰火还能看一眼。小地方的新年就有趣多了,从腊月二十三到年三十开始每天都有新花样儿,人人出门脸上都带着喜气,男人聚在街头吹牛喝酒,女人三三两两地聚在谁家灶台边儿闲聊,捎带手替人往灶膛里添把柴,小孩子手里抓着冒着火星的香烛,口袋里塞满炮仗……”
小安渐渐听出点羡慕的味道,酸溜溜道:“王爷嘴里的小地方必定是个极小极小的小地方,那里的人才能如此自给自足安于现状。”
荣过看着窗外,脸色不太好,许久才回:“极小极偏僻,一年一回庙会,外头的货郎小贩原先一个月会进来一回,后来人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掉到崖下摔死了还是叫山里的野兽给叼走了。镇里自有的花市布市形同虚设,货架上常常空的落灰。”
我默默回想春桃此前的形容,觉得清河镇好像没有这么惨。清河镇好歹是个镇,花市布市再怎么形同虚设,狗尾巴草跟粗纺绣线还是无限量供应的,总比再往里面的杜梨沟,凤凰台,宋村,尾巴庄热闹。这四个地儿庙会是轮着办的,四年才能轮一回。
黄昏时分,荣过出门访友,我与小安溜达着往无波院走。我忽然想到春桃嘴里那个泼她一身隔夜茶水的依依姑娘,遂扭头问道:“小安,你知不知道王府的台园在哪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