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清越笑容盛开,我趁着他高兴,拽住他的手默默跟他合手掌。
太子清越临走也没告诉我到底谁的眼泪落他心里了,我想我回去得上司命老儿那里排查一下瞧瞧天上地下有没有跟我同名同姓的。
我睡到后半夜,总管跟小安前后脚跑来敲门,我说前后脚是因为总管敲门的时候我应着我正在穿衣,盏茶功夫就去怡园,片刻后,小安再来敲门,警告我最好用往日奔向茅房的速度奔向怡园盛怒的王爷,不然恐怕来年的今日我的坟头儿要长草。
我奔向怡园,差点与再次赶来寻我的总管撞上,荣过站在怡园里头,隔着怡园敞开的朱漆大门和明光光的灯笼,遥遥指着门头的牌匾问我:“赵满,抬头往上看看,那两个字读什么?”
我看一眼,谦卑地回道:“怡园。”
“那么,今儿你嘴里的‘台园’是谁告诉你的?”
我平静看向支着膝盖大喘气的小安,早前他算说对了,他真是寡女,孤男的嘴可没有这么碎。
“台园是我屋一个姑娘告诉我的。”
总管眼神诧异地看着我,“赵满,寻常一个厢房都是住两个丫头,但是你是最后一个进府的,住的是单房。”
“那我不知道,反正我来的第一天,那个姑娘就住着了。往日屋里的洒扫活计都是她在做,她还会剪窗花,还替我晒过过冬的被褥。”
总管小安齐齐往后退一步。
我虽读过千百册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话本,自诩早已练就金刚不坏的脾性,但是此时仍是有些难过。我往日与旁人说笑鲜少提到这个姑娘,偶尔一不留神提到,旁人生出些疑惑,我也不去深思,话头话尾不经意就带过去了。她是如此沉默不出众。我忽略的如此理所当然,就如梦里那个冷漠的白发师父忽略心碎成灰的妖姑娘。
我抬头去看荣过,他的脸色虽是惨白色,却并不是小安形容的盛怒,很难一言蔽之,喜悦,悲恸,沮丧,疲乏,期待,焦躁……
“早年,我教她识字,她读读写写片刻就不耐烦了,不耐烦还不愿意我看出来,假作突然想起要洗衣晒被腌菜,默默遁走。”荣过缓缓道,“她来到燕京,第一回走出房门,就来到这里,我在后面陪着,她难得露出笑模样,指着怡园的门头说:这个字我认得,这个念‘台’。我问后面那字念什么,她说不知道,我也没纠正她,顺着她说,这是台园。”
荣过抬手抚额,默默站在空落落的怡园里。冬夜夜风凛冽,吹得我几乎站不住脚。小安磨磨蹭蹭来到我身后,悄悄拽拽我的衣袖,捏着嗓子问我是不是阴阳眼,我也捏着嗓子回他说是,说完换上惊恐的表情看着他的肩膀,吓得他立时面如土色。总管大约是知道事儿的,一张老脸上有不可避免的恐惧,也有怜悯。
荣过低哑道:“她是个爱哭的,没有买到绣线要哭,追打岁岁追不上要哭,大雁不找她玩儿要哭,她老爹从房顶掉下来哀哀大叫,她帮不上忙也要哭……在清河镇,她的生活全是这些鸡零狗碎的,顶天的委屈不过是她老爹当着大雁说出她曾经看上镇长家的外姓侄子,她老娘把她千辛万苦绣好的鸳鸯帕子面朝里缝进晚晚的棉袄里……那时,我就手送她几缕绣线,送个木雕,随口漫聊几句,就能哄她发笑。后来来到燕京,她日夜恸哭,血泪盈襟,那是真的痛到极致……她□□桃,但是我带她出来时,替她取名绵绵,取自无穷世事浩难料,岁晚沉绵卧草堂。”
我心里一沉,蓦地想起他醉酒时曾经说过的话,那时我以为他嘴里念叨的“绵绵”是个不相干的。他说:我唯一失算的,是那场屠杀……
还有几个时辰之前他与小皇帝的对话:
“所以,朕大婚之后,皇叔还是会走?”
“皇上,这是先前说好的。”
“即便那里寸草不生?”
“即便那里,早已寸草不生。”
……
今年的初雪虽然有点迟,但总归是来了。我抬头看着半空洋洋洒洒的雪瓣,脸上哗啦啦淌泪。
“赵满,你怎么哭了?”
小安凑上来几乎与我脸贴脸。
我用掌心把他推开,哽咽道:“起开,容易斗鸡眼。”
小安不屈不饶贴上来,稀奇道:“我说,你怎么哭了?”
我抹泪:“不用理我,我本质上是一个……感情比较丰沛的……”
总管眼角闪出泪花,许是忆起旧事,许是见不得进退得宜的静安王一时情怯,他道:“王爷,绵绵姑娘走时也是初雪。”
荣过点点头,“嗯,冬至,初雪。”
我忍不住道:“绣线跟木雕,她跟我提过,绣线是苏家绣线,木雕是乌木山羊。”
荣过抬头,眼底一片红光,低声道:“带路吧。”
总管年纪大了,小安是个不经事的,荣过挥手让他们回去歇着,我便接手照明的纸灯笼走在前头。雪下得越发的大,不过片刻,就覆住入目所及的一切:回廊,假山,门台,照壁,飞檐,花木……我小心踩着雪,想起曾经在一间破落的客栈里偶遇太子清越,鱼落以为他是来寻我,结果他只是想看一眼凡间落雪。若不是我此刻手指头冻得发木,我大约也会赞一赞,这凡间的雪瓣儿确实美极。
怡园跟无波院一个在最东,一个在最西,柳儿摇着腰臀走一趟要足足两刻钟,小安翘着兰花指走一趟要一炷香,而我看心气儿,心气儿顺也就一顿饭功夫,心气儿不顺一盏茶我能奔个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