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步一步往自己房中去,不觉想起子邈方才的话……啼笑皆非之余,竟又有些心酸。子邈那句“省得在家里受气”,曾经,也是锦宜所想过的。先前郦老太太隔三岔五的挑剔打骂,倒也罢了,并没有让她生出“恨嫁”之心,这想法的真正萌生,是在桓素舸来到之后。以前都是她操劳家里的事,几乎逼得她没有闲暇去考虑别的。但自桓素舸接手所有后,锦宜放松是放松了,但随着这放松产生的……是一种隔阂疏离感。有桓素舸坐镇了郦家,郦锦宜,真正地变成了郦家的女儿——一个待嫁的、终究会成为别人家的女孩。那时候林清佳还没有跟别人订婚,所以对锦宜而言,惶惶然之余还是有个盼头的,如果嫁到了林家,知根知底,青梅竹马,或许是每个女子心目中的完美归宿。但是,那个归宿,从写意楼前的一跪开始,化成了漫天的飞雪。锦宜在栏杆旁站住,池塘里的水结了冰,月光下反射着凛凛寒光。抬头看着天上渐渐有圆满之势的月亮,锦宜站住,抽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跟脸颊。白日在桓府,太子李长乐送她回后宅,在说完了子邈跟八纪的壮举后,望着锦宜吃惊的脸色,太子殿下道:“上次在郦府跟妹妹见了一面,我就觉着你不似传闻中那样,小孩儿的心是最真的,今日子邈口中所说的,才是真相对么?”锦宜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笑摇头:她要说什么?一件一件地分辩么?李长乐道:“别灰心,不管流言如何之盛,总会有人真心懂你的。”这句话戳了锦宜一下:“太子殿下……不要安慰我了,我可不敢奢求。”李长乐笑道:“为什么不敢奢求?你是觉着本殿下不会懂你么?”锦宜脚下一顿,不由自主看向李长乐。四目相对,太子突然问:“上次在你家,八纪说……‘将来怎么当太子妃’,什么‘不会喜欢你’之类……这是什么意思呢?”锦宜忽然发现太子殿下的双眼里明晃晃地都是戏谑的笑意,她禁不住后退一步,后背几乎贴了墙。“那……是八纪乱说的。”锦宜大力咳嗽了声,“我、已经记得路了,殿下不用送了。”锦宜正要走,李长乐探臂在她腰间一拦:“八纪那孩子最鬼灵精,这种话他绝不会随口乱说的,除非有人透露过给他……”“殿下!”李长乐踏前一步,歪头靠近了打量她道:“我只是问问,你怎么脸红了?难道是真的?”锦宜对上李长乐的双眼,心里却又想起那天桓素舸引他查看太子之时所说的话。把心一横,锦宜道:“我在外风评不佳,殿下难道不知?何必……何必如此。”李长乐道:“那若说我不在乎呢?”锦宜心头巨震:“殿下!”李长乐笑望着锦宜,欣赏她的羞窘惊愕,这女孩子的两只眼睛水盈盈地闪烁,清澈的勾人魂魄。他情不自禁地举手,想试一试那桃花红晕的脸颊是什么手感:“所以……若此事是真,我不在乎,我……愿意,那你呢?你可愿意?”话犹未落,“啪”地一声,是锦宜推开了他的手,她拎起裙子,像是受惊的小鹿一样沿着夹道消失的无影无踪。回忆戛然而止。冲着天上的月,锦宜轻轻呵了口气,白茫茫地气息消失在眼前,看着像是在那月亮之前飘过一团朦胧烟雾。又过几日,上元节至。若是在以往,但凡逢年过节,锦宜都忙的毫无空暇,她要指挥奴仆,收拾打扫院落跟屋子,还要负责准备祭祀的贡品,一家老小吃食,衣物等等,多半是从早忙到晚,只能抽空在院子里看一眼天空绽放的烟花,听着一墙之隔长街上的人声喧哗。每一年的节日,都是锦宜最忙的日子。幸而今年不同。天将暗,阖府吃了元宵,外间已经有爆竹声声,天空也开始有五颜六色的烟火之光闪烁。每年的上元,都是子邈最快活的日子,因为他都会得到两样稀罕的烟花,还能让他亲自去放。不管家里何等艰难,锦宜都会省出钱来买几个小孩子最喜欢的烟火让他过过瘾。但是今年却一反常态地只放了一串爆竹,因为桓素舸不喜烟火气,所以虽然桌上的食物丰富的应有尽有,子邈最喜欢的压轴烟花火却一样儿也没有置买。幸而今年子邈的心思也并不在这上头,但是听着外头的爆竹连响,子邈也坐不住了,对着子远使了个眼色,便先跑了出去。子邈在外头,等了不多时,就见子远握着锦宜的手,拉着她出了堂下。子邈笑道:“成了吗?”子远得意:“你哥我是谁呀。”子邈道:“行了行了,谁不知道你是老太太最偏疼的大公子?我们家的眼珠子?”子远跟锦宜大笑。原来子远跟子邈商议好了,今年要带锦宜一块儿出门观灯赏花,锦宜向来在家里忙碌惯了,突然让她出去玩耍,竟有些不知所措,两个弟弟却不由分说,一个去拿了披风,一个拎了她的暖手,左右将军似的护送着她出门。子远见锦宜脸上还有些紧张,便道:“怕什么,都跟父亲说过了。”锦宜忙问:“夫人呢?老太太呢?”子远道:“老太太早回屋睡下了。夫人也没说什么,只叮嘱叫早点回去。”锦宜松了口气,子邈笑道:“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玩,瞧你一脸做贼似的。”锦宜喝道:“胡说!”手挥起,作势预打,落下来的时候却只在子邈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锦宜望着两个眉开眼笑的弟弟,心里的欢喜也慢慢地溢了出来,让她这一声呵斥出口,却更像是一声喜欢的嗔怪了。——八纪说,对于没有良心的人,不管锦宜做什么,对方都不会感激。可是锦宜又何曾想要对方的感激,她竭尽全力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至亲,想要他们过的好些而已。对锦宜而言,郦老太的苛刻误解,不算什么,因为毕竟还有子远,子邈,这是跟她打打闹闹却又真心明白她的不易跟她的好,且真心为了她好的弟弟们。为了他们,锦宜觉着自己什么都可以承受,也心甘情愿地乐意承受。三人出了巷子,却见街头上人来人往,果然大家都选在这好日子里出来凑热闹,朱雀大街上更是灯火辉煌,一路望去,那街灯点点往北延伸,看着仿佛一路通往天上,化灯为星了,而穿梭其中的百姓,身影被那灯火之光笼罩,若隐若现,如真似幻。如此繁盛绚丽,美不胜收,犹如梦境,锦宜一路目瞪口呆,惊叹连连。她毕竟是头一次出来逛夜市,刹那间就像是误入了九重天界,目不暇给,生怕看了这个就错过了那个,东张西望,只恨自己少生了几双眼睛。谁知只顾贪看,不妨对面正也走来几人,锦宜一个不留神,便跟那来人撞了个满怀。佳期会密意幽情锦宜听见“咚”地一声,她知道撞了人,忙冲口说道:“对不住!”伸手捂住额头,猛抬头看时,方才那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热的身体,却像是被冷风扑了一样,刷地凉了下来。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位翩翩公子,清俊的样貌,出尘的气质,正是曾经被视为郦家准女婿的林清佳。锦宜仰头看着这似乎像是从天而降的林大公子,虽然自那日写意楼一别,已经当这个人跟自己没关系了,然而一看见他熟悉的脸,往日那些绮丽的念想,就像是蜜蜂闻到了花香气,不由自主地就要从僵死状态复活。然而心理的变化风起云涌,可脸上能表达出来的,不过万分之一。就在锦宜发呆的时候,林清佳退后一步,双手在锦宜的肩头虚虚地一扶:“是我没有及时避让,惊吓到妹妹了。”而在锦宜身旁,本来有子远跟子邈两个护花使者,可子远正在欣赏路边上的字画,子邈则拿着个皮影人在摆弄,一时就没有顾得上。听见动静,两个人才都急忙赶了过来,子远恰看见林清佳的手在锦宜的肩头虚晃一招,当即上来,用力在林清佳肩头推了一把,喝道:“姓林的,你干什么!”子邈也站在锦宜身前,怒视着林清佳。林清佳看看一大一小都对自己怒目相向,无奈一笑,他原本是郦家的座上宾,到了现在,却像是结了世仇。但林公子家教跟涵养双佳,被子远如此粗鲁对待,他却仍是保持微笑,举手作揖:“子远,小弟。”子邈毫不客气地嚷嚷:“谁是你的小弟!不要乱认亲戚!”锦宜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见子远跟子邈剑拔弩张,正要解劝,却见林清佳身后钻出一个人来,道:“放肆,明明是你们不对,干吗要为难我林哥哥!”郦家三姐弟不约而同地看向来人,原来是个娇俏的小丫头,叉着腰站在林清佳身旁。这女孩儿梳着小孩子惯常梳理的垂髫髻,这让她比自己的实际年龄显得要小了两三岁,额头上的刘海细细碎碎地笼着,她的双手卡在腰间,身子微微前倾,从造型上看来,像是被贵妇们精心打扮过的梳着同款垂髫发型的美丽精致的西施犬,正在忠心耿耿地保护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