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工夫,二房三房太太都已经被人请了来,她二人虽然因失去子女而无精打采,但听说泊春苑失火、七少爷二人火场中生还、七少爷又要当众揭开钟家秘密这样的奇事,便还是双双前来,想一窥究竟。在她二人落座之后,菊生和香儿又率人在厅中央安置好了炉火和器具,一时间,众人看着那在空气中慢慢蒸腾的水汽,都不由自主地便安静下来。钟信在秦淮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并未出声,却慢慢把目光看向那火上的铜炉,终于一步步走了过去。“太太,这会子炉火正旺,老七的参茶,倒是可以开始慢慢烹燉了,只一样,这茶若要燉得出味道,便要费上些许时间,只希望太太耐心等上会子。要知道昔时大哥在时,便最喜这茶的火候,只说我烹制得时间越久,茶味越浓,那参的功效,也越浓厚。”何意如点点头,眉间一凛,冷冷地道:“可惜老大喝了你燉得这参茶将近十年,却也未见得补出个好身子出来,反倒是你这燉茶的人,却强壮得很!”钟信正往茶壶中添加参末和茶叶,听她这话,倒住了手,慢慢抬起头来,那英俊的面孔之上,突然浮现出一抹说不出来的阴冷和嘲讽。“太太说得极是,大哥生前虽天天进补,确偏偏还是一副棺材瓤子似的瘦弱身板,不仅手无缚鸡之力,走路若急了些,都要扶墙喘上一阵子,倒真是实打实的体虚。而且大哥不仅仅是身子骨发虚,身为一个爷们儿,更悲惨的却是守着这样绝色的美人,却偏生做不了真正的男人,人生最痛苦之事,想来也莫过于此,也就难怪大哥拼命服用那药物去补身,以至命丧黄泉了。”客厅中所有人的声音似乎都在瞬间安静下来。何意如听他口中的腔调,可谓是对钟仁极尽嘲讽,不由得便脸色骤变,薄怒道:“这会子,你又说上这许多做甚,倘若你日日烹制的参茶见效,他又何需用什么下三滥的补药,还不是你服侍得不到位,倒耽搁了他!”钟信忽然间举起了手中的茶碗,对着何意如阴冷地一笑。“太太到底是太太,便能将话说到点子上,大哥这些年的身子如此羸弱不堪,便连男人都做不得,究其原因,可不就是这参茶的功劳!”他这话一出口,满室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客厅里鸦雀无声,只有厅中央那火上的铜炉里,还在滋滋地冒着水气,空气里,已经开始弥漫出参茶的味道。何意如死死地盯着钟信的脸,那是一张青年男子俊美冷淡的面孔,嘴角旁边,似乎挂着一丝嘲讽狠辣的微笑,可是在她眼里,这张脸却像是在慢慢变化,直至变成十余年前,那个怯生生的男孩的脸。钟信看着她惊愕中暗藏着怨毒的眼神,不仅不回避,反而朝何意如躬了个身。“太太,这工夫,茶正入味,参也在熬散着药力,要想得一杯好参茶,却还要再煮些时间。莫不如,我便把太太及众人好奇困扰的这些事,借机说一说可好。”何意如在钟家斗了这些年头,此时钟信要图穷匕现的势头,她又如何看不出来。只不过自己机关算尽,却偏让这本应必死之人占去了先机,眼见对方已兵临城下,箭在弦上,自己却也只能被动迎战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一横,倒冷笑了一声。“想来你这些年,也有许多话憋在心里,弄得个大好少年,一天天倒总是阴沉沉的,今天难得有了机会,想说什么,便索性都说出来罢。”钟信站直了身体,轻轻点了点头。“太太现在一定最想知道,为何大哥喝下我煮了十余年的参茶,却偏生越补越虚、不能人道,或许心中已然怀疑老七,定是在那茶中下了什么害人的东西,是也不是?”何意如冷哼了一声,道:“这工夫,你又何需再过遮掩,老大在世时,多有欺凌虐待于你,钟家上下,也是无人不晓。想来你自然对他心存怨恨,在这参茶中作些手脚,甚至下毒,恐怕也未可知。反正老大也已亡故,也没人追索这些,你现下便干脆如实说了罢。”这几句话说出来,倒似乎很近人情,可是若拿它当了真,便会吞了何意如抛下的钩子,承认自己曾下毒害过钟仁。钟信摇了摇头,完全不往何意如扔出的陷阱上走,只淡淡笑道:“太太尽可以放心,老七虽然确如您所说,曾经受尽了大哥的欺侮,可是我身为大房的人,有太太的教诲,却绝不会像某些人一般,会直接做出那种直接下毒的蠢事来。并且我这参茶使用的,都是大哥自己精心挑选的上等人参,材质一流,最是大补。只不过,参是好参,茶是好茶,但偏生大哥喝起来,不仅不补身子,反倒如老七所愿,把大哥整个人,掏了个精空!”众人听他这既不承认害了钟仁,又挑明曾坑过他的话,不禁皆有些面面相觑,目光都不禁落在面色苍白的何意如脸上。钟信收住口,却忽然对何意如施了一礼。“只是这其中越补越亏的奥妙,老七现下,倒是要深谢太太您了。想当年我生母生我之际,产后虽有些精神不济,但原本与那疯病却相差甚远。可是后来,太太体贴入微,专门让人帮她燉了给孕妇补血的良药,我生母连喝七天,气血充足,壮盛无比,人人都说太太宅心仁厚,对被老爷收的婢女竟也如此体贴,不愧是钟家第一贤良的人物…”他说到此处,一旁的莫婉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是在嘲讽这“贤良”二字。何意如面色愈发地苍白,手中的丝帕不住地颤抖,却听得钟信又开言道:“结果在这七天之内,我生母虽然气血健旺,却不知何故,精神上却亦是亢奋异常,夸张之时,彻夜不眠不休,手舞足蹈。在第七天之时,身上突发血崩之症,而口中也开始胡言乱语,对着满床血污,彻底失了理智,竟险些将我摔在地上,这工夫,便已是彻底地疯了。”说到此处,钟信略顿了顿,对面的秦淮紧咬着下唇,看到了他眼中压抑的怒火。“我说了这些,或许有人还不大明白,可是太太却一定清楚,为何我生母明明吃的是健血养气的补药,却最终变成一个得了血山崩的疯婆子,便是因为这补药里,有太太想要她疯的真正原由!”何意如猛地抬起头,尖声道:“老七你只胡扯些什么,你那时不过只是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又如何会知道这些陈年破事,左右不过是你自己胡乱猜测罢了。你生母身为洗脚婢女,勾引老爷生下了你,我不仅未责罚于她,且百般照顾她产后的身子,至于她为何得那疯病,我又如何得知,怎么在你口中,反倒成了我的不是,老七,我养你一回,你还讲不讲点天地良心?”听到何意如这话,钟信默默地看了她半晌,摇了摇头。“老七和太太,却当真不敢讲这良心二字。太太说我其时年幼,不记世事,可您应该知道,这世上原有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便是我不记得,也总有人是记得的。老七从生下来到如今,在大房之时,非病即伤,各种苦难,接连不断,因此看大夫的时候最多,也最熟识咱们府中故去的老中堂林先生,想来太太您,也不应该忘得了他吧?”何意如听到这林先生三个字,脸色瞬间变了又变,沉声道;“那原是钟家的私人大夫,我自是记得,只不过他已死了数年有余,却又提他做甚。”钟信转身看了眼一边的二太太莫婉贞,忽然笑道:“二娘可还记得那林先生的样子不成,便是那位瘦瘦高高,白净面皮,走路说话的样子又有点象大哥的。”莫婉贞原本因钟义钟秀一事,对钟信又怨又恨,但此时听他这话似在暗示大太太的隐情,却眼睛一亮,登时用帕子半捂住了嘴巴,故作吃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