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出朔方南度库结沙,雪域变滩涂,草原化黄沙,风天积郁,云低尘厚,目之渺渺,心自戚戚。离开了朔方的兰姐儿,离开了女夫子和赤脚学堂,离开了顾婶和青柳客栈;前路又伏着笑面虎江钊,黑脸公孙固;流民作乱,更不及丰州军民大同——李木棠自然惊惶。
而今沿着红柳河,见砾石戈壁渐远,连绵山丘随云里春光不知不觉就溢满眼界,她却又要说这延州崇山峻岭,阴谋算计深不可测;莫如夏州天地广袤,是是非非一览无余。所以包裹车厢的毛毡软垫不敢撤换,她那十指依旧冷到生硬。染好的蔻丹红胜朱砂,不意望见总似血流。李木棠便常常盯着要发呆好些时候。
噩梦早就不再做了。新鲜故事还总有戚晋按书中的添油加醋讲来听。凡事便该多想几步,多看几面。似这指尖蔻丹,那都是四体不勤、坐享其成才能沾染的福分,她的确是有很久连下地都不曾,更别提务工劳作了。或许她此生都再不必卑躬屈膝,就像这双驾四毂皮轩车,无论延州山道亦或夏州沙漠一应稳如闺阁卧床,仍那窗外时移景换亦是无碍。一路下榻县属官衙,清道奉戟,钲鼓吹鸣,幡旗脸面,弓刀仪从,如此阵仗更该她沾沾自喜。她也的确常常笑着,却到底还是得躲在戚晋、或是文雀身后。便是狐假虎威,一张虎皮穿久了,也就成了自己衣裳。他俩都这么说,她便的确努力想要这么装——
可她到底还是做不到。
尤其二月廿四,金明县衙两进院落拥挤简陋,县令“唯恐怠慢”,安排黜陟使移驾城中富户袁家下榻。好个袁家!依山傍水,两重正门,影壁接照壁,先一重院落植花栽柳,正堂面阔五间,进深足有三间,板壁上悬匾额,上书《素壁堂》三字平平无奇,甚至运笔失之潦草,落款却清清楚楚写着“杨阔,康佑二年七月”。李木棠早年间伺候良宝林身畔,国舅爷家世经历略有耳闻,如所记不差,这杨阔恐就是杨珣及当朝太后之父,更是戚晋外祖。她便向旁去寻,见身边人波澜不惊,又见那板壁前条案供有神龛、香烛、香碗一应礼器,居中黄金底座单摆了束桃木干枝。家主袁迁连连拱手,道这便是当初救过恕宗老爷的宝物,该还有些志怪故事、或是连篇鬼话要接着扯下去,戚晋却并不留他机会。李木棠身子不适,站这片刻已经难以为继,很快穿山门、越清溪,一路香花灼烁、古树抱朴,脚下曲径通幽,竟好似一时误入江南园林。后院再过花厅,眼前豁然开朗。院中墙根倚一片竹,砖石阳刻莲纹,抱厦平檐密密覆有藤蔓,此时节已堪堪吐绿。窗牖雕花各不相同,有弥勒榻临窗而设,饮酒观景再妙不过。东侧床上垂有绡帐,用镀金青铜竖笋帐钩两侧挽起。李木棠就翘头看了又看,迟迟不肯躺上床去。有婢子见状又搬了覆有绨锦的小几与她垫起腿脚,倒竟然比倚坐床畔还要舒服几分。于是她便知道,出关那时为何单单在金明县附近会逢着劫道,为何劫道之人反倒面黄肌瘦两股战战,为何那群所谓强梁会被乡兵轻易擒获——
原来真正的强梁营寨,即是她当下所在。
“可是国舅爷、已经去世。延长的县令从前也是他故人——县令啊,都做不下去!这个袁家……来的时候跟着小之住客舍罢了,竟然从来都没听说过,还这样富丽堂皇!”
“异地为官,没了靠山摘帽子容易;地方望族,盘根错节又哪能轻易连根拔起。”戚晋道,“不过多少也是强弩之末。你方才也瞧见,这袁迁耄耋之年,仍敢抗命不遵、非要领人去正堂走上一遭。桃木剑勇救恕宗,终究是他一家之言;修县史济恩外祖,更是蝇头微利罢了。而今时过境迁,旧年的尚方宝剑锈钝了不好使……瞧,这外间是不是又来请我赏光赴宴了?”
“你要去吗?你刚说的什么故事,我都不知道。”李木棠接着拽拽他衣袖,贴到他耳根边上去,“那,是不是金明县令忌惮已久,所以推诿说县衙不好住,要借荣王的威风,好铲除异己?”
“未必就是金明县令。”戚晋只笑,还接着顺势就揽了人入怀。荆风在一旁看得真切,自然就出门去回绝,“强龙不压地头蛇,延州自己斗法,干我们何事?等明日兵部尚书到了还有热闹可看,又急什么?”
李木棠便安安心心要听故事啦。说是昔年“泰成之变”,尚是太子的恕宗出逃长安,在金明县境内拦路遇一大蛇,幸而道旁有一樵夫,据说是得天感应,手持桃木枝斩蛇救主,如有神助。恕宗其后还朝即位,却对此事只字不提。民间或有杂谈,多引为志怪传说,也是不想能在金明逢着袁迁其人。“至于他和外祖交情……我大略有所印象,却不真切。只知外祖当年落魄,母亲与舅舅早年间也曾困于穷厄。是靠外祖母家隐蔽,母亲得以入宫。彼时父亲原配、章懿淑皇后难产而薨,又逢楚国意欲嫁女联姻、图谋后位,惹朝野不快。似乎正是哪处重修县志……”见李木棠听得云里雾里,就差要昏昏欲睡,他便改口,不再讲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旧年往事,“总之外祖虽然落拓,依旧自持家世不凡,在这县志里就终于得了印证。据说也是因此,母亲才得以即位为后——宫人闲言碎语,实不足为道。外祖曾经游历四方,与这袁家有些私交也未可知;再说题字之人也未必就是外祖,天下重名者不知凡几,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所在拿着鸡毛当令箭,也足够他一世荣华富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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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大概、似乎、好像……你这故事讲得不清不楚。”
“我瞧你两眼一眯,怕是不大爱听!”
“讲故事没有你这么讲的,说了几日书你怎么都没有长进。”李木棠道,“四个字四个字,进展飞快,两句话就把人家十页纸的内容概括了。还又是皇后尊号,又是楚国,又是宫闱变故,又是外交谋略……也不像你讲道理那样循循善诱!欸!所以你真就什么都不管了?当时延长罢田的事情你知道吧?”
“还是咱们阿蛮的功劳。”他那手不老实,嘻嘻哈哈就来捏木棠的脸蛋,“你文雀姐姐都说了,秋日开垦掘玉,而今春来芟除芸耨想来已毕……”
那小丫头就直愣愣盯着他,可不是对他这句“想来”大有意见?
“好。那正好,也别等着县官来避实就虚地糊弄。”他说着往外一望,拖拖拉拉还不肯进来的荆风隔着门扇都立时一个激灵,“可不是我有意针对二哥。”这家伙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毕竟借宿在袁家,来来去去要想不为人知,舍他其谁?”
戚晋漫天要价,荆风就坐地还钱,不仅要了小邵一同去,甚至大半日不见影子,直到月上当空才舍得回来。金明县城南有一私家宅院,内里齐整整起了三排双面起脊、前后出檐的大仓,却并非官家正仓,更非民间义仓社仓,金明县又不设常平仓,和籴军粮都囤在州郡。这家私宅门口又摩肩接踵、声势浩大,小邵混入其中时候,荆风说是要去寻寻正仓,而后不知是路过还是专程,给俩姑娘买了一套双陆玩儿——多半还是看着文雀百无聊赖,在滔滔不绝的李木棠与戚晋两人身边插不上嘴。“由他去,有什么所谓。”戚晋打断小邵义愤填膺的检举告发,“这人又……你且接着说。”
“去年不止延长罢田,延州大半都受波及。又是逃兵、又是大战、又是奸细,家家户户都不愿出门,到了新年就得张罗着买新的种苗。”
“不是官仓?”戚晋再问一遍。
“为首的姓齐,江南人士,来此做生意的。买下院落自己起的屋子,原来囤布,而今囤粮。说也都是去年派人去田间地头低价收的粮食,去年秋冬延州多雨雪,存下的不多,又腐坏了大半,而今提价售作种粮,也是合情合理。上上下下,也没瞧着和袁家有什么干系。”
李木棠却问:“现在已经是二月里,像土豆,上元前后就应该催芽,现在开沟起垄,芽块都应该下地了才对,还有那么多人,连种子都没有买到?”
灯火猝然一晃,荆风不知何时由闪身近前,连一旁听得入神的曹文雀都被吓一大跳。他也不用说什么,只管往外一望,戚晋便知隔墙有耳,今日且到此为止了。荆风其后提笔落字,却说恐怕不是袁家的仆役。大约从进了金明县就有人在暗处盯梢,连去那私仓时也不例外,他是循迹而去,又不敢穷追不舍落入圈套,连那双陆也不过佯装行人时随手买来罢了。曹文雀看得真真的,立时就出了门去。小邵忙不迭又去追。此夜月黑风高,独他三人对坐,戚晋那忐忑已久的心思就在荆风缄默无言的注视、和阿蛮惴惴不安的忧虑下鼓动得愈发热烈。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附耳道来问句,却实则已经打定主意:
“你既然不安,我毕竟身为黜陟使……该得亲自去看看仔细,如何?”
李木棠便道:“我也去。”
他接着又作安排:“明日,你与朱侍郎并行……不必叫他知道我不在。”
李木棠又道:“……我要和你去。”
而后他还有慰藉:“想来是豪强横欺乡市,擒个贼头一审便知端倪。有二哥在,一日功夫,小事而已。金明县令纵容怠职,到时候就去肤施问问,看洪右鹊还有何分辩……”
李木棠依旧道:“但是我……”
甚至连带展望:“到时或许连他师傅吕尝也……”
李木棠便站起身来,下一刻却跌进戚晋怀里。她至此终于不再说什么,只是解了自己那金贴银匕首给他腰间栓了,再将火拔支毕那枚穿了孔的狼牙贴身放好。这一夜,还一定要他陪自己同榻而眠。第二日一觉睡到午后,恍惚中伸手摸去,枕畔已空空如也。次间八仙桌上却庄重摆了封圣旨——还是委命关内道黜陟使的那道,该是方便她拿来在朱兆或刺史面前傍身。她接着却等不及朱侍郎,急匆匆催马赶车走在先头。“倒不是怕见了他难堪……我觉得我本来也没必要和他打照面,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呢?晋郎生日又快到了,我总得做点什么,要是让人家兵部侍郎看见,更要丢脸!”她一面说,一面皱眉放了荷包针线又去捂腿。曹文雀就将她那枚铜钱荷包捉起来,翻来覆去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这不是你用旧了的那个,你要做些什么?”
“是我娘给我的。铜钱,如今算、算有?我还想绣,太阳、兔子……我不会绣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