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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药方玄机连环计(第1页)

其后的日子,雾蒙蒙总使人伤心。宫里的活计这样少,大多时候不过要她往后一站,陪主家身侧充个脸面罢了——偏她还是个“四无丫头”,今儿个主位面前吓抖了腿,明儿个姐妹眼瞧着撇多了茶,后儿个辗转反侧睡肿了眼——总给林怀思丢脸。凡粗重使力气的活儿,从前她好赖有些熟悉的那些,而今派给各样洒扫宫人,又不许得她自降身份。所以说这皇宫实在太好,金碧辉煌的,就暖呼呼照着她这滥竽充数者无处遁藏。馨妃不以为冒犯,后妃姐妹间多有和善,就连主家不过也叹声气翻个白眼儿,谁也不说拿她治罪,织菊几个还来体贴她是否那日大雨弄丢耳环心有余悸、郁郁至今。木棠便连受宠若惊的脸面都没有,愈发无地自容了,何况转天来接了要务,得往露华殿外头一走呢。

原是林怀思,也觉无所事事、闲来怠懒,因听闻宫中有开益、怀净阁东西相对,一个藏典籍、一个奉佛经,这便起了心思要木棠去问问有没有唐宋成名的话本诗集的,能借来打发时光。骆姑姑私下叮嘱,道那开益阁乃皇家御用,按律本非林怀思一个小小宝林能涉足。“但如今陛下尚无子嗣,遂英宫空落。良宝林又如斯盛宠……你且先去探探,机灵着些。”木棠因而惴惴不安着去了。一路行过思萃阁,走过驯马场,脑袋不敢左瞧右晃,那心下却是不停抽着冷气的。等见了开益阁仰面三层高楼拔地而起,外无卫士房门紧闭,那更是蜉蝣见了华岳,颤然走不动道了。要她去做什么呢?一个惯常同文墨荣光无缘的粗鄙丫头,瘦削身躯撞开学宫殿阁,送上前去给人笑话?——她几乎成功预演了今日下场,尽管那开头看似绝处逢生——闻听门铃撞响,拾灯而下穿越汗牛充栋前来相迎的,原是受她恩德的故人:

“姐姐?”来人惊呼,“——当真是你!”

灯火映照,那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庞;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个截然不同的人儿——换上浅粉色二等宫女公服,面上淡淡搽了些脂粉,杜桃灼今日说话但见清脆娇俏,哪还有曾昭和堂里那哭哭啼啼的小宫女模样?“本想得空了去找姐姐道谢,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再见!姐姐别来无恙?”瞧着笑!多真情实意!太得意洋洋!人十来岁的小姑娘,但凡吃饱穿暖了,那就像初开的桃花,想不惹人注意都难!连杜桃灼这才进宫来、几天前还在被姐姐们呼来喝去、灰头土脸的,如今摇身一变都光彩照人。可独她木棠依旧瘦小羸弱,站在谁跟前都活像没长毛的小鸡。何况今儿越过她去,曾经是个在自己脚下委屈无能的妹妹,受自己庇佑照拂的后生晚辈。人人竞先争流,独她不进则退,你就瞧这两手又揉搓起袖边角,一双眼不自觉已惭惭低垂,唯有愈觉面上无光,自恨不堪受教的了!

“哪里……敢……!”她惶然分辩,“我没、害了你……连累你倒楣……怎么好,你来……说谢……”

多谦虚,多诚恳!看了就让桃灼直摇头:“就是该谢谢姐姐!”她放下灯烛添两只手过来,将木棠双肩到手腕捏了又搓,以示亲切,“我是才入宫的宫女儿,至少得在昭和堂做了足月的,要分去哪儿,还得巴结着姑姑姐姐们——简直没个天日!姐姐曾经也看见,那角落最拜高踩地,新入宫来就是奴婢里的奴婢!要不是姐姐——要不是我就同管事姑姑讲,我与姐姐是交好的,她这才肯试我几分本事文采——赶巧新主子们入宫,各宫室都要添人要调动,选择这开益阁做事儿服帖的姐姐,可不就留出空来让妹妹出口气?”她接着蹦起脚来,好像说起这段运气就格外开心,“这不,才来几日,天天都琢磨该怎么感谢姐姐!今儿既送上门,得受妹妹我仔细孝敬!”

小丫头拉长声调融化了眉眼,简直像戏台上的花旦尖细嗓子满面扑红,只让人闹哄哄地开心。木棠却不敢傻乐哩!哪怕是林府到皇宫,人人都骂一句四无丫头呼来喝去,少见着此等吹捧更受不得这般热情,但这毕竟是皇宫里头,她反倒该吓个清醒!“别、胡说!”得快些叮嘱,眼睛四面八方还得赶忙搜寻,“给别人听见……给这里头姑姑听见……”

“只有我,没有旁人!”桃灼回身一望,立时了然,“本有个可吓人的夏姑姑,昨儿生了病,另外两个姐姐去照顾她了。开益阁今天就归我打理!”

听,多么好消息。本来自家人照面通了气,主子要的书顺理成章很快就会到自己手里,不用求着谁,不用挨了训,姐妹俩再叙会儿话顺势偷会儿懒,这就叫皆大欢喜。可惜木棠毕竟愚鲁,利欲熏心。这会儿瞧得妹妹高就,就生出那些走后门耍滑头的心思来。往四面八方求贤若渴的眼神是愈不安分。天可怜见,她近来虽说开蒙,手头却不过一本《三字经》——还是骆姑姑一字一句亲笔写来,每日教十二字,当场只添十二笔,一字不多、一字不少,管她如何乞求央告,就说贪多嚼不烂。多少个不肯将歇的夜晚,四无丫头翻透了没几页寥落字句,望后续白页简直望眼欲穿!现下倒好,四面里简直被书山书海围满!要说叹为观止蠢蠢欲动,这话到嘴边反而她又说不出,只管打个岔,自去信步走走偷看几眼。有些书名她如今竟然也识得,尤其这一排:千字文、百家什么……该是百家姓,骆姑姑说过,是她不久之后该读的蒙书。她伸手去,五指轻轻贴近书脊,浅浅落下去。书封是深青色,摸着润滑、却又有些许的粗糙。一寸不到的厚度,可以写万千个字词,装得下古往今来几千年的故事,和无数个能人奇士凝练的道理。她只要翻开它,把那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就能像少爷一样,上得庙堂,出将拜相;再不怕没有衣穿,没有饭吃,连祖坟里都要冒了青烟——如果娘知道她能识字断句,真不知该乐成个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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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匆忙转过身去,她背过了双手。

“宫里头规矩严,外头民间的话本子评书进不来。若非要看故事,那就只有《战国策》、《世说新语》一类,还有这《太平广记》。”桃灼走近些,顺手将那《千字文》抽了一起递来,“遂英宫里暂时没有小主子需要开蒙会用上这些书的,夏姑姑病着,想来也不会注意。你先拿去,就借你主子的名头。且不急着还。”

可得如何狂喜呢!四本大部头,沉甸甸这就压上她的胳膊——可不是累世荣耀,至此就摸着了个边儿?木棠当下连“谢”也不会说了,俩杏仁眼光瞪着发光,以为宫中安身立命,如此足以——夜郎自大,何其糊涂!所以立时进得门来便有教训等着:

你就听门铃声一响,推门而入原是个便装宫女。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腰间拴着的却还是二等宫女的木符,做的依旧是外出跑腿的活计。桃灼见了,自先轻视三分,当即跨步上前将其堵住,也要趁夏姑姑不在,抖一抖她一家独大的威风!可谁想呢?人居然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甚至话儿也懒得应,自个绕个边,径直就往向里,熟门熟路活像回了自己家一般。这便是奇怪。做不上女官的老宫人大多断了念想,只能年岁到了放出宫去,为此最怕行差踏错,从来都是缩头乌龟,哪会有这等我行我素不管不顾的做派?难怪桃灼发怒:“站住!你做什么?!”撇下木棠再追几步,她得鼓了劲装出厉声叱问,“你!就是你!做什么,找什么?来此可有主子的印信?”

“你是新来的?”年长宫女闻言瞥她一眼,倒是云淡风轻:“夏姑姑许了我的,我可自己借书去看。你先忙,我识得地儿。不用叨扰。”言罢抬脚又是要走。可瞧这不以为意的轻蔑,岂不吝火上浇油!桃灼一把拽住她衣摆,声音更陡然拔高八度。要说空口无凭!开益阁岂容你放肆?要么交主子的手谕,否则便喊侍卫捉贼。那宫女闻言依旧不怯不恼,回身正正好将险些上前来劝和的木棠一指:

“那她呢?”她嗤笑道,“她又是奉了哪位主子的令,要借《千字文》来看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便是无妄之灾。

小丫鬟小的自己一无所成,所以最怕遭人拆穿,当下竟是连《千字文》也不要了,和桃灼的情谊也顾不得了,当下夺门而逃,只觉心奔如雷,面烧有火,甚至仿佛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多出那好些宫人,来回来去都拿轻蔑眼光瞧她,有的交头接耳听不清,毕竟就是将她笑话——可不知这一路、这一刻!上回叶宝林身旁的梅钏见了她就笑;昨天主殿里雪苕姑姑分明看着她偷偷摇了头;就出门前,翡春才冲她大大方方翻过白眼——都怪这当空的烈日,何其炙热!烤得她瘦瘪了,矮小了,一口气缩回自个洞穴,要蜷起来掉眼泪了!

入宫快要足月,她依旧一事无成。

原本初七那日御花园平安脱身,她重获新生般突然曾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自己并非霉运缠身,恰恰相反,入宫以来处处交的都是好运——得诤友曹文雀,得密友徐弥湘,得良师骆芷兰;鸡犬升天做了女官不算,还几次三番因祸得福,在贵人手下交了好运。所谓扯着后腿让她如履薄冰的,实则是一无所长的她自己。想要配得上如今的运气,不褪层皮那哪能成?这些天跟在林怀思身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够,她得空便习文练字,连梦中都在呢喃背书,不就是拼尽全力,想永远留在这个瑰丽温暖的世界里?

可这样累出三层青眼圈的她,不仅比不上主子身边的翡春、比不上刚入宫的桃灼,甚至比不上那还在办事跑腿的二等宫女。这叫天资愚笨、无可救药,如何能不心焦、不气恼?翻身打挺坐起来,将新借来的书在桌上摆好,探身研墨,想是按师傅说的靠临笔来修身养性罢,可反倒是越写越慌张、越写越烦燥!别说按着的纸扯破了,悬腕的手抖不住了,你就看笔下“木棠”这俩破字!一横斜冲上了天;一竖粗胖扎根入了土;左撇短、右捺长,一个跛子站中央;三点臭豌豆,各个大如斗,房顶没处修,木上张不得口!

丢人……显眼!!简直擦砚台的废纸也不如!小丫鬟憋红个脸,挂在案头简直就要爆出满当当泪水来——可等等,且没空。没听翡春敲门来说么,主子午憩刚醒,找她近前伺候哩!这不就得慌里慌张打水洗了脸,稀里糊涂正衣服穿好鞋。才出门来又忘了书,才进偏殿又绊了脚。卧榻上皱眉头正品茶的福宝林打眼瞅见此等滑稽样,一时得呛了嗓子。

“不用……别磕头、停停,我是瞧着可乐,怎能算怪罪。”方若寒抚胸顺过气来,忙使贴身宫女将人搀起,“动不动就磕头告罪的——倒像谁欺负了你似的。没轻没重光听着咚咚得响,怪吓人!小小个姑娘家,磕破了脑袋得多难看啊。瞧,红了一片呢。不得,好好,擦点药去?这么瘦瘦小小的,这就跟了姐姐你啦,今年多大啦,瞧着可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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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十一岁上跟了我,算是快三年了。”林怀思截住话头,放了茶杯只管摇头,“人是听话的,就是胆子小,偏又冒失。妹妹就别逮着她问了,少不得一会儿两股战战,又唐突了妹妹。”

再使个眼色,她这就是要让木棠退下了。放了书在这里给主子们消遣,你自己随便去御膳房跑腿还是关起门来面壁,总之不要再授人以柄。讷讷应一声,木棠的确是要走的,怎奈何福宝林执着不肯饶,口中说着:“所以姐姐更当调教!”当下竟追下榻来,一把捉了木棠的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可好一通仔细打量,“虽只有十三岁,瞧着也忒瘦了些!多吃点饭,小姑娘就要白白净净的才好,胖点儿有福,主子看着也高兴!胖点儿聪明,跟你主子久了,自然就学得灵光了!”

可不止这么说呢,人到了晚间还找太医专程带了药方送药过来。这回别说翡春看着眼热,就连林怀思,瞧她的眼神都带了些诧异,和福宝林姐妹叙话时更不自觉地拈酸吃醋。李木棠至此是否从受宠若惊中冷静下来,又从自轻自贱里清醒起来呢?要明白何谓炙手可热,何谓福祸相依;再念过百十遍“四无丫头”,晓得利害是非面前总归她这奴婢无足轻重。无非随波逐流,无从力挽狂澜,只管眼下吃好一剂药,吃饱一顿饭。晚上要睡梦香甜,谁知道来日是否大祸临头——别说危言耸听,你且看着,不出月余,谶语立即就应验:

引线出在那冯翡春身上。

吃惯了苦头的,有些麻木,习以为常,譬如林怀思;有些稚嫩,肖想救赎,诸如木棠;还有些张皇,昏招频出,就以今日之冯翡春为例。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前饿肚,在黄河水患之区;后为奴,于内宫幽闭之处。来去皆是没日没夜的磋磨,使她踏入露华殿这灼热人间界来,立时便扎根发芽,立志死不撒手。她所以瞪大双眼,将周遭游荡的一切以为劫匪、视作死敌;莫说织菊上手沏了她刚烧开的水她要大惊小怪害怕被抢功劳,就连阿玄守夜多听了主子两声使唤,隔天都能引动她醋意大发。如此情形,更别提木棠。陪嫁姑姑,七品女官,要是骆姑姑那等有真才实学,资历匪浅的也罢。偏是这个么连绣花枕头都算不得的草包。物不平,自然鸣。翡春当然是没有愚蠢到跑主家面前大言不惭煽风点火,她看得出自己取而代之那光辉灿烂的明天,为此不吝徐徐图之,一贯蛰伏待机——她不曾等了太久。三月底,几乎是立功的机会自己找上门来。

“有些好东西,你可自行出宫去买。”

就这么一句话,提醒来自于她的远房堂姐、就在太医院做学徒的冯济容。在此之前,抢活儿来太医院跑腿的翡春本自愤愤不平,又骂木棠将自己吃了半月有余的方子奉为神药推举给主子乃借花献佛、恬不知耻,又气主子欣然收下方子还拉自个做对比去吹捧木棠气色上佳更是任人唯亲、不分黑白。到头来她主仆俩亲亲我我一团和气,做主子的念起《世说新语》说要考木棠才学,做奴婢的才认了几天字也敢大胆子上前偷看;真正做事抓药去的还得她冯翡春,估计甚至没人注意或在乎。堂姐听她诸如此类的抱怨不是一日两日,当下接木棠的方子看了,先是叹气摇头,继而忽又灵光一闪,遂有以上之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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