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棠看来,戚晋或许在挟私报复。正如她曾陷在夏州危境内,他却一无所知、束手无策一样;如今换做他在那西受降城前线战火里,换她一无所知、束手无策。但她哪能当真就坐以待毙呢?她在赵家宅院陪着他,陪着一个明知不是他的背影,直到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
屁股坐得疼,腿坐得僵,眼睛酸疼发花,连同脑袋也是沉甸甸的。她长长伸个懒腰,接着却挂上笑容。她忙不迭要去做些什么,要将高昂士气传染遍九原的每个角落……至少恩济药庄和青柳客栈的每个角落。赤脚学堂关了门,青柳客栈收拾了桌椅,恩济药庄摆开架势,童昌琳前后搭着手,她却只管剪了些彩色布条四面欢欢喜喜挂上——还是用从前右威卫的被服改作铺盖后的剩下的边角料。其后一连几天,她每日要小心翼翼拿出胭脂和铅粉来化上。西受降城终得解放的乡亲本就不容易,哪能再坐视他们愁云密布、唉声叹气去?
青柳客栈大堂安置下三十六人,另外腾出来的五间屋舍安置了十名重伤者。其中有一人是被黄泥炮丸打伤了脏腑,一人是被火箭烧伤了大半个身子,一人被利剑断了臂膀,还有两位是饱受燕贼摧残气若游丝的姑娘家。来来去去经过那些屋子,向里稍望一眼,木棠的笑意就要减淡几分。他们大多与家人失散,茕茕孑立,又困于苦痛,时不时就有一了百了的念头。顾婶劈头盖脸骂过,小掌柜强颜欢笑劝过,连童昌琳都推心置腹关照过,只有木棠什么都不曾说。她历来怕死,自以为可以为哪怕苟延残喘付出自由乃至尊严的代价。可她到底从来都是身康体健的。如果有朝一日也落到如此病痛缠身、康复无望的时候,是否也会如此心灰意懒、甚至存了死志呢?
她有点儿害怕这么想,后来几天都在大堂内和药庄里帮忙。吃糠咽菜饿坏了肚子的小女孩儿后来能赖着她学歌;哭瞎了眼睛的妇人竟与摔了腿的劳工丈夫劫后重逢;日日咳血的老头儿逐渐也能站起来走两步路。她听了很多故事,关于西受降城的陷落,关于燕人的蛮横,关于小雪当夜的起义,甚至还包括未来的种种期许;有友邻同舟共济,有家人生离死别,有萍水相逢一次举手之劳,有默默无闻曾经雪中送炭,亦有亲朋反目、情人陌路,君子渡河而死,小人苟且偷生;无数次希望落空,有人悬梁自尽,有人做了行尸走肉;小雪一战,有人生生死在黎明前头。如此多细数不尽的悲恸,此时却化作几句轻描淡写的回忆,说罢也就揭过,反倒使旁观者许久不得平静。
从前林家那些渺如尘埃的日子,竟忽然显得自在而可爱。上至老爷,下至主子,毕竟各个都不是坏人,就连林怀敏也不过就是迁怒撒泼,可并非成心要她木棠的性命。她想不出如若自己陷在敌营中,要如何在那如狼似虎的燕人手下讨生活。她会先被吓个半死,彻底冻住了脑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可没道理可讲,没花招可耍,连神仙,都没处求去!
所以西受降城光复,自然更加值得隆重庆祝,她接着甚至将林怀思曾送她的发带找出来,在头上也增一抹鲜艳色彩。她睡得更少,说是兴奋不已,实则根本就安不下心。十月廿四过去了,十月廿五过去了,十月过去了,十一月又开了头。日子风风火火向前,她固执己见扮尽了笑脸,却愈发觉得自己好像那戏台上的丑角。兜兜转转帮不上什么忙,还净在嘴里念些歪理,就坐视身旁看护们一个个累得发晕!
十月廿三的小雪早就没了踪迹,冬月更冷了些,寒气淬骨,光淘洗些止血用的棉布条手指就僵硬几乎不能弯曲。衣物被单这些大件是童大哥出力,也不知他是怎么受得住。顾婶每顿要炒整三锅菜,下两大锅面,手掌都快磨出了火星子,眉毛还险些被灶火燎去。小掌柜的跑腿取药煎药,来去人影如风,晕头转向曾经磕着了门;就连药庄的伙计都被拉上战场充数,望闻问切才似是而非做个大概,又被师傅喊去和官家分药材对账目。就这么在血腥气和苦药味里泡着,好似桃红的发带颜色旧了,新补的妆面气色垮了,连齿间鼻腔里都被腌透了,整个人好像地窖里那一串熏鱼,半死不活就要这样过了一整个冬天。
可木棠不想。
某一晚她靠墙久不成眠,干脆就想拆了发带,重新挽了银簪,再去后院打了水将这荒唐的面具洗个干净。没必要自欺欺人,要害怕便畅畅快快地害怕,想开心就直截了当去欢笑,别执念于什么歌儿、什么装饰,什么手段、什么形势。她轻手轻脚,好赖没在一片漆黑中磕着绊着,也不曾惊动睡得死沉的童大哥。水桶不算沉,腰却依旧有些酸,她想堂内多少留了灯火,对水揽镜能洗得仔细些,正好也省得有人半夜需要用水,便还是一步步提水走回来。可是这一瞬间的风似乎和方才很不一样。像是硝烟,内里却落了眼泪。她往门边看,隐约似乎有个影子。那影子忽地向她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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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从没有像今夜这般痛恨这双雀目,从没有像今夜这般悔不当初。有人就站在她身边,是她日思夜想的温度,她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他的神色,看不见他是否安好,看不见他为何而来。他将水桶提去了,她下意识便伸手向前。项链从胸前掉出来,滴溜溜地,水波一般来回轻漾。甚至或许、已经撞在他的身上。
老郎中今晚恰巧在此安歇,闻听响动擎了烛台上前来,水面破开,泛起粼粼的光。她先瞧见落在期间的一颗星星,待下一刻反应过来,一口气干脆就扑腾在了嗓子眼里。
那是块石头。
是她的石头。
罢交城外,清水河畔,他们短暂地停歇。小之玩了个欢快,她守在一旁提了裙摆蹲下,一眼就看见河中如玉温润的一块石头。圆滚滚,掌心大小,没有棱角,没有褶皱,颜色均一,不参杂质,实在是因缘际会的宝贝。她立刻就想拿给他看,耀武扬威地,说自己随眼一瞥就能有这样田里掘金的好运。就算不是璞玉,那也好看难得极了,和其他洁白细密的羽毛、光洁直挺的枯枝、橘红如夕阳的落叶一样,实在想一样样排到他面前去。
她当然没有找到机会显摆。抵达九原的第一晚,梦里她将满包裹的宝贝散落在窗外小巷……
那不是一个梦,所以他知道这块石头。
他与自己心意相通,所以他拿走了这块石头。
那高大的影儿此时就在她身前,一句一句还在说着什么:说她辛苦,说她体弱,说她识字断句,说她大可做些简单活儿。他还说谢谢,替她说谢谢,还是……为他自己说谢谢?她好像忽地就被纳入他的生命里了,快得比那日狂奔的狗儿还让人头晕目眩。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鼻酸,伸手去只想牵住他的衣角,再踮脚看清他重瞳的眼里,自己究竟是如何倒影。他依旧一身玄甲,简直无隙可趁,夜色一般拦不住的,忽地又远去了。他甚至没有回过身来再看她一眼,没有对她开口说哪怕一句话。
她把宝贝石头从冰水里捞出来。十指刺痛,她不想在乎。
她只想稀里哗啦地痛哭。
夜幕满当当放开烟花,一朵接一朵;苍穹熠熠闪遍了星星。那些烟花和星星,全掉到她胸膛里来了!火花四溅,迸得她站不住脚;星星四角尖锐,刺得她双唇酥麻;向上!她喉咙里还飞起一只鸟,要她追出去,跳到云里去!
她跑出西门,二哥在身后追着她,又绕到她面前来。方才他已经问过一遍,她显然不曾听见;此刻清清嗓子,他唯有更加和声细语,希望她这回能够明白:
“你可、安好?”
“他、殿……不是、晋……”
冲着自己二哥,她立刻就通红了一双杏仁眼儿:
“他、他去哪儿?我……”
双手不自觉地,将那块石头向前一送:
“……我、给他。我送给他。”她低头看一眼,咬着嘴唇又吃吃地笑,转瞬雨过天晴,欢快得简直要跳脚,“我送给他。我……这个很好看,是不是?”
“我们要回西受降城,”荆风却道,“火拔支毕随时有可能现身。”
小姑娘猝不及防“哦”了一声,低头想一想:“那我就先拿着……”她还是要笑,还是那样羞赧、却心满意足、要翘着眉毛的笑。荆风在心底将那欺负妹妹的家伙骂到第一千零一遍,可该说的话,总归还是得说得更明白些:
“他不会回来了。
“我们会从西受降城回来,但……”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就差转身要逃,却到底绕回来,“你想做什么,学学问,做女学究?”
“都可以没关系哪怕种田只要……”
好天气被剪了个破口子,“噗”地漏了风。在他对面,小姑娘冷不丁地颤抖。就这一瞬息,她面上的笑意已全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