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不不。”公司代表说,“他年纪大了,退休了,我接他来养老。”
茶上来了。空气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清香,沁人心脾。流羽深深吸了口气,觉得浑身陡然干净清凉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是蒙山茶!这可太让你破费了!”
“不客气。”公司代表微笑着,举起青瓷的茶具慢慢嗅,在淡紫色的阴影里,他的眼睛变成了纯正的黑色。流羽看见了,虽然没说话,但神情中也许流露出了某种问讯。对方笑了。
“我是应该算是汉族,东亚蒙古人种——和你一样。”公司代表眯起眼睛说,“不过不那么纯,三代四代以前有白种人的混血。”
“我认识很好的眼科医生。”流羽说,“我可以帮你介绍。”
“那下次我再请你喝茶。”公司代表说,“在我家,我有很好的碧螺春。”
流羽听得心痒痒。“真的吗?”他笑着问,“那可太好了!我在这里很难找到好茶叶。不过现在喝茶真是不流行……”
“总有些东西,即便不流行也不会消亡。”公司代表说,“其实我是在失明后才开始喝茶的,因为茶能明目,当药喝——不过后来就上瘾了,这也算是当过瞎子的一大收获吧!”
“你可真乐观!”流羽由衷赞叹,“换了我也许就不会这么想。那种日子想来很不好过!”
“唔……”公司代表的神色沉静下来,“当时很难过,不过现在越想越觉得获益匪浅哩。比如说认识了Fain。”
“FAIN?”流羽讶然,“那种药还能治眼病?”
“我说的是他的名字。”公司代表指了指外面,“意思是:我愿意。”
“我愿意……”流羽沉吟着。
“Fain教会我很多东西。”公司代表说,“以前我对兽毛过敏,从来就不能接触猫啊狗啊的。但是为了能牵着Fain,必须吃抗过敏药,吃久了会觉得很恶心。那时候刚失明,脾气很不好,对Fain简直恼火透了。我生气时赶他走,但是他连叫都没叫过一声。”
“嗯。”流羽点点头。训练有素的导盲犬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是不会随便叫的。
公司代表说:“我对Fain干过最恶劣的事情,有一次我在咖啡馆——那时候很多地方还不流行招待宠物,所以Fain在门外——我故意坐了一整天,喝咖啡,很暖和,可是外面是大风雪。我想这样总能把那只讨厌的狗赶走了,他要冷了饿了就会离开。但是当我一走出门,Fain立刻就跑过来,像往常一样给我引路。后来咖啡馆的老板告诉我,他看见Fain一直在门口坐着,一动不动,要不是偶尔会抖抖身子把积雪甩落,他都以为Fain冻死了。他想把Fain牵到后门去,喂他吃东西,但是Fain不肯离开,因为他要在那里等我出来。知道Fain是导盲犬后,老板额外同意我可以带Fain进门,但我没那么做。老板同意,别的顾客也许会有意见。对别人来说Fain只是一条狗——他究竟是你的宠物还是和你身体血肉相连的一部分,这事只有你自己心底明白,对吧?”
流羽看着对面黑色的眼睛微笑。
“从不渎职,以德报怨。”公司代表说,“如果我这辈子能做得和他一样好,也算不白过了——后来我可爱他哩,当视力恢复后要和他分别时,我都哭了。他退休后还给那些新手当教官,真是了不起。但是现在年纪太大了,我想让他安度晚年,就接他回来,很费了些周折。”
“而且还要吃很恶心的抗过敏药。”流羽说。
“No、No、No。”公司代表说,“自从把Fain当成自己的眼睛后,我就不过敏了——因为‘我愿意’。你说,人的心是不是很玄妙?”
流羽心里咯噔一动,又点点头,并不说什么。
“而Fain居然也一直记得我。”公司代表笑眯眯地说,“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他很激动,可还是一声也不叫——我就说啊,他还真有名士风度。”
“你到现在也没有把他当宠物……”流羽低声喃喃说,转头看窗外,却不是看狗,目光游移到了天际,仿佛想起了什么重大的问题,“是和身体血肉相连的一部分。”
“他是导盲犬,你要让他当宠物也是不可能的。”公司代表撩开窗帘看楼下,“他不会撒娇,不会给你添麻烦,一举一动都完全符合规矩,只知道如何克制自己来帮助你——我让他保持工作习惯,他很高兴。大概没有多少人能这样鞠躬尽瘁吧?”
“那个……”流羽干咳一声说,“我觉得,给那药取名叫‘FAIN’可真讽刺。猛兽肯定是不愿意给人当宠物的。”
“那当然。”公司代表不以为忤,“还是野生适合他们,所谓‘我愿意’不过是我们的一相情愿罢——但是现在野生的大型兽类是越来越少了,人太多,他们没地方住,只好和我们勉勉强强挤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