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全鹅山沈山人二首
(一)
君家山头松树风,适来入我竹林里。一片新茶破鼻香,请君速来助我喜。莫合九转大还丹,莫读三十六部《大洞经》;闲来共我说真意,齿下领取真长生。不须服药求神仙,神仙意智或偶然。自古圣贤放入土,淮南鸡犬驱上天!白日上升应不恶;药成且辄一丸药。暂时上天少问天,蛇头蝎尾谁安著?(请你稍稍问天:蛇的头,蝎的尾,那样毒害人的东西,是谁安排的?——这是打破“天有意志”“上天有好生之德”等等迷信的话。)
(二)
君爱炼药药欲成,我爱炼骨骨已清。试自比校得仙者,也应合得天上行。天门九重高崔嵬。清空凿出黄金堆。夜叉守门昼不启,夜半醮祭夜半开!夜叉喜欢动关锁,锁声地生风雷。地上禽兽重血食,性命血化飞黄埃。太上道君莲花台,九门隔阔安在哉?——呜呼沈君大药成,兼须巧会鬼物情,无求长生丧厥生!
卢仝有许多好笑的思想:他信月蚀是被虾蟆精吃了,日中的老鸦和月中的桂树是女娲留下的,他信姜太公钓鱼用的是直钩(《直钩行》)。他的社会思想也不高明:例如他的《小妇吟》那样歌颂妻妾和睦“永与同心事我郎”的生活,读了使人肉麻。他虽是个处士,却有奴有婢,有妻有妾,没有孟郊、张籍的贫困经验,故他对于社会问题没有深刻的见解。但他这三首送给沈山人的诗,这样指斥道士的迷信,嘲讽那有意志安排的天道观念,却与张籍、韩愈、白居易等人的态度相同,可以表现一个时代的精神。
卢仝的特别长处只是他那压不住的滑稽风趣,同他那大胆尝试的精神。他游扬州,住在萧庆中的宅里,后来萧到歙州去了,想把宅子卖去。卢仝作“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托为他同园中石头、竹子、马兰、蛱蝶、蝦相赠答的诗,其中很有许多诙谐的怪诗,其中最怪特的“石再请客”云:
……我在天地间,自是一片物。可得杠压我,使我头不出!
这种句子大可比梵志、寒山的最好句子。
我且选一首我最爱的小诗作结束:
村醉
村醉黄昏归,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著汝。
这时期里最著名的人物自然是韩愈。韩愈字退之,河内南阳人(《旧唐书》作昌黎人,《新唐书》作邓州南阳人,此从朱子考定)。他生于大历三年(七六八),三岁时,父死,他跟他哥哥韩会到岭南。会死后,他家北归,流寓江南。他登进士第后,曾在董晋和张封建的幕下,后来做到监察御史。他是个爱说话的人,得罪了政府,贬为阳山令。元和三年(八〇八)始做国子博士;升了几次官,隔了几年(八一二)仍旧降到国子博士,那时他已四十五岁了。他那时已有盛名,久不得志,故作了一篇诙谐的解嘲文字,题为《进学解》。其中说他自己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烧膏油以继晷,常砣砣以穷年……抵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芒芒,独旁搜而远绍。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沈浸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这样的自夸,可想见他在当时的声望。
当时的执政把他改在史馆做修撰,后来进中书舍人,知制诰。裴度宣慰淮西,奏请韩愈为行军司马。蔡州平定后,他被升作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八一九),有迎佛骨的事,韩愈因此几乎有杀身之祸。《旧唐书》(卷一六〇)记此事稍详:
凤翔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其书本传法,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泰。元和十四年正月,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人,持香花,赴临皋驿迎佛骨,自光顺门入大内,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
韩愈向不喜佛教,上疏谏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此时(上古)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汉明帝时始有佛法……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梁武帝……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相迎养……百姓愚冥……见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惟恐后时……若不即加禁遏……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此疏上去,宪宗大怒,怪他说奉佛的皇帝都短命遭祸殃,因此说他毁谤,要加他死罪。因有许多人营救,得贬为潮州刺史。不久(同年十月)改袁州刺史。当他谏佛骨时,气概勇往,令人敬爱。遭了挫折之后,他的勇气销磨了,变成了一个卑鄙的人。他在潮州时,上表谢恩,自述能作歌颂皇帝功德的文章,“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让”;并劝皇帝定乐章,告神明,封禅泰山,奏功皇天!这已是很可鄙了。他在潮州任内,还造出作文祭鳄鱼,鳄鱼为他远徙六十里的神话,这更可鄙了。他在袁州任内,上表说他的境内“有庆云现于西北……五采五色,光华不可遍观……斯为上瑞,实应太平。”这真是阿谀献媚,把他患得患失的心理完全托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