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麓,不要让你妈妈失望。”江麓的背影一顿,他垂着眼,很快很轻地应了一声。“爸爸,我不会的。”江盛怀终于满意。木色的楼梯通往三层的卧室,手工编织的地毯铺满长长的走廊,一盏又一盏的灯高挂在墙上,光线柔和。偌大的别墅极其安静,除了雇来做工的佣人,这座华美如城堡的房子通常只有两个居住者。江盛怀还有整个明盛的生意要打理,纵然这些年重心稍移,隐有退意,也依然忙碌。江麓白天在学校,假期在京市,或者飞国外比赛,一年四季,江家只有蔷薇热热闹闹的开。而江麓的母亲,那个曾享誉国际的钢琴家叶明薇,长居疗养院,已缠绵病榻十数年。江麓推开门,灯亮了。卧室很大,进门处甚至有一个宽达八米的横厅,沙发茶几一应未放,只有一架胡桃木纹的施坦威静静摆在横厅的中央,谱架、琴盖上都嵌着和花园如出一辙的蔷薇。江麓径自经过了这架钢琴,往里走去。泡在浴缸之中时,江麓才觉得紧绷的情绪松了下来。他往水下沉去,在窒息感将要涌来时又浮出。水淌了满脸,他什么都不想。商泊云冥思苦想。已知条件太少,无法从“江麓讨厌商泊云,商泊云相对喜欢江麓”直接求出“解”。要先得到其他条件,才可以完成这道题。先解“江麓为什么这么讨厌商泊云”。草稿纸上写满了和江麓有关的问题,商泊云没等来十七岁的早晨,就从江麓的公寓里醒来了。灯没开,窗帘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天光。果然是梦。商·唯物主义战士·狗子当然知道人不能回到过去——起码现在还不能。但这个梦里,高中的他和江麓有另一种可能,因此醒来后的失落感也就格外清晰。“醒了?”江麓的声音有点哑。实际上,江麓在和商泊云一道躺下后就开始后悔——他觉得自己有点依赖这种缓解焦虑的方式了。既然注定不能有“健全”“正常”的关系,床伴这种约定也无法长久,所以为什么要在事后还有那种近乎温存的时刻呢?商泊云和他不一样。这是江麓的认知。从很多年前——江麓先认识商泊云开始,他就是一副无拘无束的模样。尽管经年之后,跻身商界的商泊云在人前彬彬有礼,斯文得体,但那份从容的本质却从来没有变过。不是他这样,被驯养出的从容,是天生的。德彪西的月光只需要五分钟就可以弹奏完,因“病”出国,及至重新回到长洲,江麓用了整整八年。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坐在吧台,单手撑脸,言笑晏晏。江麓想找点儿缓解痛苦的途径,因此他引诱了商泊云。这样一个人恰好是他的同类,却又全然和他不同。很多年前的针锋相对,究竟是出于厌恶、羡慕、还是别的,江麓自己心知肚明。商泊云年轻、蓬勃,坦荡如砥,尽可以用一切美好的修辞去形容,江麓便做了一个突兀的决定。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理智会告诉自己待人接物的边界在哪里,有的事情越过边界后是危险的,但危险的事物恰好有致命的吸引力,江麓知道自己的病症在哪,他装了很多年正常人,除了容易因为演奏焦虑之外,其实他看起来正常的不得了。出身优越,教养良好,职业生涯鲜花载途,顶端的荣誉也只差那么几步。就连他的父亲江盛林也觉得他已经变得“正常”了,至于长年累月的焦虑,那只是因为江麓对于完美和艺术的追求。艺术很难完美,人也很难。江麓明白这一点,江盛林不明白。想到自己的父亲,江麓一夜未睡的疲惫感更加强烈了。“你没休息好?”商泊云没看出来江麓其实整晚都失眠。“……还好。”江麓也没打算解释,反正也不会有下次了。是各取所需的关系,所以不能放纵自己。他立刻就做了决定。商泊云则再次觉得梦境和现实在这一刻重叠,因为十七岁的江麓也这样。态度挑不出毛病,但浑身上下都写着“莫挨我”。真难搞啊他的死对头先生。江麓并不知道商泊云已经从两个人一起过夜进而证得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他伸手,戴上那串菩提:“起来吧,七点了。”商泊云短暂忘记了珠串滚地的声音,只从江麓的话中听出点冷漠无情的意味。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过夜,怎么醒来后江麓反倒更冷淡了?我昨晚表现不好吗?……绝对没有。他想,他确实对江麓确实知之甚少。“床伴”这两个字晃晃悠悠的,在睡蒙了的脑海里变得清晰。商老板在生意场上秉持了商红芍女士的雷厉风行,他不是畏缩不前的人,但江麓一开始就把界限划得很清楚了,不恋爱,不公开,不过界。这是床伴的基本原则。商泊云坦然承认自己一开始不过是见色起意,兼之不想在江麓面前认输——你这么熟练,那我看起来也要很熟练。床伴就床伴。商泊云有些怀疑,自己如果越界,这朵高岭之花没准就开到了别人的枝上,譬如乔叙恰好虎视眈眈。乔叙浪如蝴蝶,他前任的人数比大学宿舍停水的次数还多。有的说是真心,有的说是打发闲情,但不管怎么样,这种没心没肺的家伙作为床伴简直不要太合适。商泊云又唾弃了一次乔公子,同时危机感加了十个点。要先解决“床伴”的规矩,再言其他。他很快预设了解题的思路。简单的洗漱完后,商泊云从江麓手里很自然地拿过了车钥匙。“我来开车。”他说,“你不是没睡好吗?”江麓挑了挑眉,没意见,疲劳驾驶确实危险。“地址。”车发动了,商泊云转过身,江麓靠在副驾驶位上假寐。青年秀长的眉毛微蹙:“你开到你公司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