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问问丰年,都下傍晚了,爷往哪儿去?连门儿都不进——”史清婉抿了一口粥,只觉得寡淡无味,夹了一块鲜鲜嫩嫩的鳜鱼片,这几日最喜欢的一道菜也不能挑起她的胃口了。
绣蕊看着她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原本还有的几分兴致全去了,不由得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忙从旁边瓷质的鱼形筷搭上拿起筷子,将白瓷碟中间那颗胖乎乎的莲蓬挑了开来,露出里面酒酱调和的鳜鱼块与莲子:“奶奶尝尝看,这莲子是去了芯的,有鱼香和酒料培着,味道极好!”
史清婉孕吐实在是厉害,碰不得红肉,鸡鸭鱼肉又会有腥味,难调得很。所幸绣茗是读书识字的,从以往看过的那些书里头找了几道菜出来,皆是用时令蔬果,取巧地搭配上荤食,日日里一天五六顿,再有羊乳加了杏仁煮开喝着。才没叫史清婉因为害喜而消瘦下来。
见史清婉并没有动作,绣蕊无奈地与绣蓉对视一眼,动手将那里面圆润的三五颗莲子夹到史清婉面前的盘子里。
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可是史清婉脑海中却是一片乱糟糟的停不下来。自打那天被诊出孕脉后,自己便一直都是吐个不停,偏偏王子腾还坚持着一直与自己同桌用饭,狼狈模样全被他给一点不留地看了去!
想着他可能会因此疏远自己,史清婉的冷静自持不知跑哪儿去了,骨子里隐藏着的娇气又冒出头来。本来孕育便是极辛苦的事情,何况如她这般修行之人,不仅仅要注意着从外界采撷日月精华来供给孩子,而且还得辛辛苦苦保持着自己周身灵气平衡……哪曾吃过这样的辛苦?她鼻头一酸,满腹的委屈难诉,眼圈便红了。
绣蕊瞧着她这副情态,心中不由得有些着慌。
几个丫鬟正手足无措,便听得外头“蹬蹬”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王子腾掀了帘子满头大汗地就小跑着进来。
史清婉傻傻地看王子腾笑着献宝似的,将手里一个纸包从怀里掏出来,黄褐色的油纸,约估着有七八层之多,里面不是别的,正是十几颗黑亮亮的腌梅子!
别的还没觉着,史清婉目露惊奇地看着那里面一颗圆滑溜溜的、尚且在晃动的梅子,一股子酸酸甜甜的味道直冲鼻尖,竟将喉间那股恶心怪异的感觉压了下去。
“哎呀,怎么哭了?”王子腾站定后,方才注意到史清婉微红的眼眶,焦急地、却又小心翼翼地把手里油纸包搁在桌子上,顾不得旁边有丫鬟在,将史清婉搂在怀中,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可是吐得难受了?没事儿的,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我方才去孙伯父家里,孙伯母给了我这个,说止吐是最好不过的!待会儿,我再去一趟,把方子给讨来!”
这一连串的话入耳,史清婉明白他是去做什么了,不由得耳根一红。一边为自己方才踌躇疑虑的心思羞愧起来,一边又唾弃警惕起自己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态。
她唇畔扬起一抹愉悦的笑容,仰头看向王子腾:“那想必也是人家独门的方子,哪里说讨就讨了?不过我闻着这味道,都觉得舒坦不少呢!”
绣蕊在旁边瞧着夫妻俩亲亲热热地说话,心中十分宽慰。蒙主子的恩典,她现下里与连庆之间已算是水到渠成;两人因为红楼的事情也相处了一段时间,连庆爱重她的爽利娇俏,她满意连庆的勤快上进,这婚事已经是**不离了。感念着史清婉的宽仁怜惜,她自然是希望主子夫妻俩能一辈子,就这么蜜里调油地过着才好呢!
在王子腾的示意下,绣蕊悄没声儿地便领着众人出去了。
“要不要尝一个?”史清婉心满意足地咬着梅肉,瞧着王子腾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捻起一粒梅子,凑到王子腾嘴旁,笑道:“看你这么目不转睛的,便让你一个好了!”
娇妻十指纤纤,白嫩嫩的葱管一般,捏着那黑色梅子,更衬得她指尖仿佛美玉一般温润圆融,面对如此美景,王子腾自然不会傻到拒绝。恶作剧地吮了史清婉的指尖一下,正得意地朝羞恼的她笑着,然而感受到口中酸味的下一秒,王子腾脸简直就要皱成了苦瓜。
“怎么能——”王子腾吐也不是,嚼也不敢嚼,囫囵吞了下去,端起旁边的茶盏灌了一气,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那十几粒貌不惊人的黑色梅子,又将目光落在自己面前连吃了两颗,表情变也不变的小妻子身上:“婉儿,这、这样酸的东西——”
史清婉挑眉看着手里方才吐出的梅核,光溜溜的,心下叹了声可惜。这梅子是腌渍的,虽说好吃,可孕妇却不能多食——瞧着王子腾满脸不敢置信,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哪里酸了?”史清婉将那油纸包重新一层一层包起来:“可惜不能多吃,否则脾胃会不舒服的!”
果然孙伯父说的没错,有孕的女子口味奇怪……这样酸得掉牙的东西,亏得她还吃得津津有味;王子腾看着妻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可惜,心中再次对孙大夫的嘱咐交代有了新的认识。
在旁边瞅着史清婉将一碗白粥香甜地用了,王子腾将先前绣茗沏好的茶端过来,淡淡的姜香味显得格外温馨。
“说起来,汇儿也走了十来天了,想母亲那边收到消息,定然会高兴的!不过——”史清婉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微微的辛辣与蜜糖的甜糯口感,调制得恰到好处;提起金陵,她忽地想起什么来,“扑哧”一声笑靥如花:“若是叫母亲瞧见你这般温柔体贴对我,怕是直接就把我打入恃宠而骄的那一类了!从此便再不愿意瞧见我了……”
听出她话音里的促狭,王子腾无奈地摇摇头,伸出空余的另一只手,点点她的鼻尖:“可不是恃宠生‘娇’了?不过确实娇气,越发地乖腻讨巧、爱撒娇耍赖,叫人离不得放不下的!你算算,我已经推了多少次外面的酒席?就为了回来陪你——”
将手中已经空了一半的茶碗放下,王子腾蹲下身子,以一种近乎谦卑的姿态与史清婉平坦的小腹相对着,史清婉正因为他这番举动微微愣住,便见他宽大的手掌附在她肚子上,轻而易举地便占了大半的面积,声音低沉、带着入骨的温柔:“你这个调皮小子,怎么这样折腾你母亲?还不快安分乖巧点儿,小心等你出来之后,爹和娘不喜欢你呢!”
史清婉眸光愈发化成水一般,小了不止一号的素手与王子腾粗大的手掌交叠着,感觉到腹中那团光芒悠悠逸逸地转着圈,她启唇轻笑:“乱说,他也喜欢咱们,咱们也喜欢他的!”
夫妻俩站起来出去走走,暗色的夜幕已经逐渐笼罩下来,唯有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条晕白。花园子里凡是对孕妇不好的花花草草都已经被那个叫雷大树的花匠给移的移,砍的砍,唯一不好处理的凌霄也被尽数摘去了花。
相携着在水波长廊上信步而行,一路的石灯已经被点亮,透过花墙上的漏窗,另一边不远处便是厨房所在的院子。一道矮矮的花墙,隔开的便是人间烟火与归隐野趣……史清婉不由得感叹着。
“婉儿,你觉着,咱们请个宫里出来的嬷嬷过来照看着你,怎么样?”王子腾思量着方才从孙大夫家得到的消息,问道。
宫里的嬷嬷?史清婉脑海中跳出来一个捻着银针笑得得意的老婆婆,打了个哆嗦,忙将脑海中浮现的形象给甩开去。无量天尊,自己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这个人物太过经典——
史清婉想了想,迟疑道:“宫中的嬷嬷哪里这样容易请到?我还是姑娘的时候,家里倒是为我请了个嬷嬷,那还是因为这位嬷嬷上了年岁,受了恩典放出宫回乡,她老家是姑苏的,靠得近我家给的报酬丰厚,所以她才应允下来的呢!后来我与你亲事定下,她也就回去了。”
“我既然说了,自然有门路!”王子腾扬起眉头,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咱们可算是占了大便宜啦!今儿在孙伯父家,孙伯母说宫中几位太妃身边伺候的嬷嬷马上就要被恩放出来,其中有一位齐嬷嬷,乃是京城人士,可家中变故,已经没有旁人了,她与孙伯母有些远亲,所以便托孙伯母为她想想门路呢!”
瞧着他眯眼得意的神态,史清婉嗔笑道:“看看,还邀功请赏了呢!若是真能请到,那就是咱们的运气了;不过——这位嬷嬷年岁几何?脾气怎样?咱们既然是诚心诚意要请她,这些都得问清楚才是!”
王子腾连连点头应下,凑到史清婉耳畔,压低声音:“有了这样一位嬷嬷在,我能放心些,也好和母亲说,让她莫要派人过来伺候了!”自己的亲娘,王子腾能不知道?想想当年大嫂子怀仁哥儿的时候,没少因为此事和母亲拗别着。
沉默了半晌,史清婉只觉得眼眶热热的,声音微微带了些喑哑,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我知道,你不喜欢旁边有人凑热闹”,王子腾毕竟不是不通世故人情的,当年决定求娶史清婉的时候,便已经大致猜测到未来妻子在这方面的性子了。岳父与岳母两人鹣鲽情深,后院并没有什么妾侍之流,妻子上面三位兄长与一位长姐俱是嫡出,自小生活在这样的家里,想来妻子也不会希望夫妻之间有什么姨娘通房吧。
听出妻子声音的变化,王子腾继续道:“若是咱们能夫妻同心和谐,一辈子两个人相守过日子,也是件美事儿!我并不愿意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插在咱们俩中间——”他的语气突然带了些调笑,轻轻的吻落在史清婉光洁的额头上,竟是全然不管这是在外头:“孟光之德、洛神之美集于一身……那些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我的婉儿呢?”
史清婉抬起眼来,星眸顾盼流转,颊畔笑涡霞光荡漾,在这暮色之中,旁边灯烛的映照下,显得艳色灼灼。她捉起王子腾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若是你真的能践行诺言,那我也愿意,执子之手,与子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