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反光的橱窗,男人看见光线黯淡的咖啡厅内,一位白发老人正搂着猫咪打盹,小猫蜷缩在他的双膝间,老人睡得放松而不自觉。于是放弃了小憩的想法,沿着街牌、门号,继续依次循寻过去。末了,他停在了一个缓坡前。眼前的台阶明显修建地有些窄小,抬起手杖,又放下。接着,他看向左侧,在那里,有一排依山而建的栅栏。扶住栏杆,一步步慢慢地拾阶而上。上至一半,来方向突然冲出几个嬉闹的少年,给静谧的小镇添上了一抹喧嘈。“艾伦,格吉尔!上周借的铁皮火车,该还给我了!”紧随其后跟上一个胖胖的男孩,他刚达到坡顶,抹抹汗水,却见小伙伴们又跑远了。“才一个星期而已!”“被哥哥发现不见了,他会揍我的!”几个少年相视一笑,一步当三溜下了台阶。“哎,等等我!等等我啊!”“吉格尔,快看……”忽然脚步变慢了,一个少年用胳膊推推另一个少年,说道。男人也在看着他们,但很快,他便收回了视线,专注于自己的步伐。他与他们擦肩而过,听他们在身后议论:“肯定是个德国人。”“瘸腿的德国佬。”“他来这里做什么?”“该死!”“吉格尔!”叫吉格尔的少年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正要向男人掷去,被一旁的小伙伴拦了下来。男人背脊一紧,仿佛感知到了身后险些要发生的事情。匆匆的一瞥,男人便注意到了那个少年的长相,黑发黑眼,以及高挺的鼻梁。是个犹太少年。十多年过去了,他应该并没有经历过那一切,但仇恨的种子,还是被埋下了。还是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稍作停顿,男人握紧手杖,继续前行。达到坡顶,男孩看男人戴上了手里的呢子帽,他将帽檐压得很低,然后扶住崖旁的栏杆,缓缓走下。昨日傍晚,小镇下了场雨,不急不缓,绵绵了一整夜。直到现在,泥地里都是湿漉漉的。叫玛姬的小姑娘走出房屋,她将雨衣从单车上掀下,用抹布拭擦车身上的水珠。捏捏座垫,挤压出了一些水,想了想,玛姬将单车拽到墙根。在那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下,应该很快就能干了。做完这些,玛姬走到水槽旁清洗双手,也就是在时,她注意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那个人独坐在长形的石椅上,手旁躺放着一柄漆黑的手杖,他低着头,认真揉抚自己的左腿。战争结束后,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们或多或少都负了伤。包括玛姬的父亲,他的右胸肩上中过弹伤,平常还好,但只要一拿东西手便会颤抖。对于治疗,父亲也不积极,十几年了一直都那副模样。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他看起来……好像需要一些帮助。厨房的窗户敞开着,玛姬走过去,手伸进窗户拿出一个瓷杯,接满,踩着泥草走近。“先生。”男人抬起了头。“喝杯水吧。”“……谢谢。”许久,男人才想起道谢。“你的腿……还好吗?”玛姬看向他的腿部。“比想象中的要远,走了太多的路。”男人微笑着回答,长时间的步行,大腿连接着脚踝隐隐作痛。“你要去哪里呢?”这时,男人只是微笑,没有回答。“迷路了吗?你好像不是这里的人。”“嗯,不是的。”“我可以为你指路呀。”“你是这里的居民吗?”男人看向小姑娘。“是啊。”玛姬坐在了他的身旁。“这里……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又是想象中?”玛姬笑得有些调皮。“很美,就像梵高的画。”“唔。”玛姬不禁环视一番她居住多年,早已习惯了的环境。他亦循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平坦的草地上,坐落着一排又一排长方形的房屋,屋檐的曲度,门窗的大小,丝毫没有改变。如今爬山虎爬满了灰白的墙,斑驳的青绿遮掩住了疮痍的旧痕。昔时空旷的砂石场地,蔓长出葱茏的植被,鹅卵石铺垫其间,连接了每一户人家。本以为,这里会被荒弃,留下废墟般骇人的景象。也本以为,当再次触及这些旧景,他会想起那一个个饥瘦的人,一副又一副受难的面孔。然而,都没有。日光一点又一点地偏移,院落里的向日葵,随它轻轻微微变换着方向。男人与小姑娘并肩而坐,仅仅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是遗忘了一切。十年(四)拉开抽屉,安德烈低头翻找。忽然,手指触碰到某物,他停了下来。柜中的一角,躺放着一枚手表。“sn”的德制军表,它已沉寂十多年,时分针一直、一直地停留在三点三刻。他为它换过表壳,也拭去过积落的灰尘。他没再为它上弦,也不曾佩戴过。它仍一遍一遍地蒙灰,曾经银白的表面,沉积下来岁月的锈黄。皮质的表带,月复月年复年地损老变旧。这个过程相当地缓慢,甚至是不易察觉。默视片刻,安德烈伸手,他摸上它,将它捻在手中。微凉的金属表座,在手掌的抚握下,渐渐有了温度。今天是1957年4月26日,安德烈眺向窗外,天空钴蓝,浮云安详,预兆着晴朗的一日。十年过去了,那个人应该已经出狱了。战争结束后,经历过无序、混沌与复仇情绪高涨的一段时期,人们自然而然将心绪收回到生活之中。时间也便越发过得匆急。忘却了痛苦与不安,留下淡淡的思念。他应该还在联邦德国吧,与法国接壤的西德,他们距离其实并不远,如此想来,竟感到了丝丝安慰。不知重拾自由后,艾德里安会以怎样的心态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他会悔恨、消沉吗?还是如他般释然?他们可能终生无法再见,这样也好。就永远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吧。拭拭表面,安德烈看了看,将它放回原处。货车停靠在餐厅的门口,驾驶座上,鲍里斯侧身看看橱窗内,按了几声喇叭。正在与客人闲聊的安德烈,听到声音抬头,走出时,顺便嘱咐打零工的小青年从厨房里拉出推车。“嗨,伙计!”“下午好啊!”鲍里斯跳下车,俩人来了个“好哥们”式的撞臂拍肩。战争结束的第二年,鲍里斯便随同父母从美国回来了,归国后他在坦卡特城郊当起了农场主,为周边地区提供新鲜的奶肉。打开车厢门,鲍里斯踩着车尾的横杆进了去。“唔,十排鸡蛋,五只整鸡、五只整鸭,六十斤猪里脊……”翻开一页清单,鲍里斯边清点,边将随手可拿的食材取下。“伙计,搭把手啊!”抱起几排鸡蛋,鲍里斯正准备往外搬送,却发现安德烈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脸颊满是雀斑的小青年,双手拘谨地放在身前,怯生生地看着他。“安德烈?安德烈?”他看向车外,安德烈竟不知所踪。“你的老板呢?”年轻人使使眼色,睥向对侧的街道。逆着人流,安德烈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口的拐角处。一闪而过的金色发梢,微耷的肩膀,帽檐下挺俏的鼻尖……“艾德里安。”他终于跟近他,安德烈减缓步伐,轻唤他的名字。“艾德里安?”那人却完全不予理会。“艾德里安!”这时,前侧的男人驻足了。安德烈也随之停步,一瞬间,周遭仿佛完全安静了下来,他听到胸膛内某物率乱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