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禾斗端起枪来,说:
&ldo;你以为我不敢打是怎么着?老子在珍宝岛打死过一个班老毛子,还不敢毙了你这个驴日的?&rdo;
&ldo;孙禾斗,你要干什么?!&rdo;厂长像只坛子一样风急火燎地滚过来,喘息不迭地说:&ldo;你要行凶杀人?&rdo;
&ldo;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rdo;孙禾斗拉开枪栓说,&ldo;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rdo;
厂长说:&ldo;没有子弹也不许这样,万一把撞针弹出来也能伤人,再说枪口哪能对准革命同志?&rdo;
孙禾斗讪着脸,把大枪抡到肩上,说:
&ldo;这小子整个一个反革命&lso;五一六&rso;分子!&rdo;
&ldo;怎么回事,怎么回事?&rdo;厂长问。
&ldo;铁锤子&rdo;指指我和方碧玉,说:
&ldo;问他们俩吧!玩忽职守,殴打棉农!&rdo;
厂长说:&ldo;你们是不是干够了?干够了立刻给我回去,我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rdo;
方碧玉说:&ldo;回去就回去,离了你这门口俺就活不了怎么的!&rdo;
我却说:&ldo;都怨我不好。&rdo;
打架事件后,方碧玉成了公众人物。亲眼目睹了打架过程的人,在向别人转述时,都毫不吝啬地添油加醋,把方碧玉几乎描绘成了侠女十三妹。
那两巴掌两脚实在是太漂亮太过瘾了。两巴掌名曰&ldo;反正锅贴&rdo;,两脚名叫&ldo;鸳鸯脚&rdo;又叫&ldo;二踢脚&rdo;。方碧玉的爹曾用&ldo;鸳鸯脚&rso;踢翻一条恶狗,她却踢翻一个高大凶猛的男人。
方碧玉被全厂注目,无论在饭堂里排队打饭还是在井台上洗脸刷牙,大家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她。她的英雄本色再也掩饰不住,她也不再掩饰。她恢复了与我一起打药时的风采。她昂首挺胸。她扬眉吐气。她全身上下好像重新装满了弹簧。
几天后,厂里召开全厂工人大会,正式工、临时工统统参加。露天会场,在打包车间的水银灯下。打包车间是个二层楼,水银灯安装在楼顶上。那是我看到的最亮最高的一盏灯。光亮普照全厂,波及到农民的庄稼地。光是浅蓝色的,照得人脸靛青。几百人聚在灯下,如同一群活鬼。
支部书记先念了一篇《人民日报》社论,内容是关于批《水浒》反对投降派的。接下来厂长训话,他首先批评有人在棉花垛旁大小便,又批评有人用皮棉擦血。厂长说这事与男工没关系是女工干的。女工都垂着头不说话。公社党委书记的女儿&ldo;电流&rdo;大声说:
&ldo;与我们干部女儿没关系,我们有专用器材抢险救灾。&rdo;
众人龇牙咧嘴怪笑。
&ldo;防洪排涝!&rdo;一个男工说。
&ldo;电流&rdo;说:&ldo;是农村来的女工干的,让我们跟着受牵连。&rdo;
方碧玉站起来,冷冷地说:
&ldo;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是哪个农村来的女工干的?休要一网打尽满河鱼。另外厂长说的也不对,男工碰破皮肉、走火流鼻血不也能用皮棉擦吗?&rdo;
厂长怒冲冲地说:&ldo;方碧玉,我正要说你,你自己先跳出来了!你殴打棉农,破坏工农联盟,破坏治安,目无领导,厂里决定开除你!你明日找会计算算帐,卷铺盖回家吃你娘做的吧。你武功很好,但我这里不是瓦岗寨!&rdo;
临时工们吓坏了,不敢吭气。正式工也他妈的不放一个屁。几个大蛾子死劲碰水银灯的罩子。这时更像一群鬼,我们,在一座庙里。
几十年后我想我当时应该跳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拍着胸膛说:
&ldo;这事不怨方碧玉,怨我,要开除就开除我吧。&rdo;
但我没有这样做。实际上我永远是个懦夫,永远是个患得患失的小人。
方碧玉站起来,平静地说:
&ldo;我可以卷铺盖回家,但要把事情说清楚。厂长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轻信一面之辞。说到底俺是个农民,死乞白赖来干这份临时工,无非是想来挣几个钱,扯几尺布做几件新衣裳。俺没那么高的觉悟,照顾什么&ldo;工农联盟&rdo;。我打了那黑熊,不过是女农民打了个男农民,这事公安局都懒得管。路不平大家踩,马成功跟俺一块来的,他受欺负,别人看热闹俺不能看热闹。还有,厂长,正式工也不是祖宗给挣下来的皇粮,干部女儿也没长四个鼻孔眼!棉花加工厂是共产党的,也不是你们家的祖业。我拿着介绍信入的厂,你一句话打发不了我,你让我走我偏不走,你不让我走没准我自己走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