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轲转过身,走上讲台在讲桌上挑了只黄色的笔。欧洲古典代表建筑几乎全是大理石材质,没有什么比白色的粉笔更适合用来表达建筑的形象。但他选了黄色。
他沿着讲台踱上两个来回,用步距测量落笔的位置,垫着脚一笔横线从东拉到西,而台下这时有了吃吃的笑声——老梁主任歪了歪脖子,何景深已经在皱眉。
陈轲停笔回头,老梁主任示意他继续。
杂音渐渐地消减了,但很显然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话,然而陈轲提起粉笔,连着三道横线并排着贯通整座黑板——这三条直线几乎是全部平行的,间宽就像被尺子比过一样的精确。随后陈轲又画出六条二十分厘米间隔的竖线,与横线一起组成标准的网格。
他这是在用绘制施工图的规则布线,当第二条横线画出来,底下教授们的笑已经不那么明显了。
粉笔素描考究随手画的灵性和功力。但布线这种行为更可以在灵性上体现出绘图者的认真,陈轲知道今天这一场很重要,何景深告诉他要学会做好准备迎接机会,他左思右想,决定用最稳妥、最认真的方式来迎接这场机会。
网格画完,陈轲迅速拿起白色的粉笔,这种象征他将描绘的建筑本体的颜色,十分熟练地、简直就像是站在万神庙的门前、站在一个只属于上帝的视角看着实物那样,用近乎完美的缩放比例展现出巴黎万神庙的整体全貌。他画出万神庙的正立面图,画出万神庙整齐的廊柱,画出万神庙宏伟的大门,随后用大样的方式在整体图示旁边附注万神庙最具代表性的圆形穹顶剖面。
二十分钟,整间教室只听得见粉笔落在黑板上的刷刷声,教室天顶的日光灯把一切映照得冷而肃静,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低语,甚至没有人再有哪怕半点笑意。二十分钟后陈轲转身放下粉笔,回头便看见一双双凝重的眼眸,一张张铁板似的脸。三秒,四秒,他走到台下,悄悄儿在台桌边蹭了蹭手头上的粉笔灰——他的洁癖是天生便有的,和贫贱富贵并没有太大关系——而梁老主任的神情第一个生动起来,眼角的皱纹都笑深了:“小朋友,你觉得自己画得怎么样啊?”
陈轲抬起眼珠,寻找答案似地往两边看。
其实他不太懂,十五岁的他不明白台下这些教授为什么都是一种希望落空的、尴尬又难受的样子,就好像在排队赶着上厕所似的。
但还好并不是失望,也不是什么不屑和鄙夷,陈轲挠了挠头:“还行吧?”
“你以前学过素描?”梁主任又问。
陈轲道:“没有。”说完他又道:“我请不起老师……都是自学的。”
他这样答,屋子里的空气更沉重了。重得像一罐子凝固的铅。
本来梁主任还打算再问几个专业问题——既然是要确认面试成绩,自然得把面试的过程都走一场。但陈轲这幅画出来,作画的技巧之熟练对作品的认识之深刻,只怕建筑系四年级五年级,乃至研究生阶段的学生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水平。
而且这样的天分是外显的,自陈轲开始动笔作画就已经显而易见。梁老看得出来,何景深看得出来,在座都是在A大任职多年的博导硕导,见过的学生不计其数,他们也不应该看不出来。
“梁老师,我看就把他收过来吧。这孩子不好好教可惜了。”一位女教授说了一句。当然是在给诸人搭台阶。
梁主任回头看向诸人,他把座椅掰了个方向,椅子腿在地上刮出来一段噪声:“啊,你们看呢?”
这种时候没人会不识趣——陈轲的水平摆在这里,何景深和梁主任也坐在这里,总不能继续睁眼说瞎话把?
至于为什么陈轲面试的时候会被评出一个不合理的分数,被那样莫名其妙地刷掉,这样的事当然就不重要了。就说陈轲发挥不好,就说自己有眼无珠,能搪塞过去就搪塞过去。诸人只求何景深不要牛脾气一犯把事情往上面捅,捅破了天最后谁都不好过,于是纷纷赶着别人搭的台阶下场子:“收了吧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必须得收啊。”“那名额的问题怎么办?”“我去给教务打个电话,让他们先把档案转过来。”
这教室像是忽然地活络过来,黑白照片镀了层油彩似的。每个人都给自己找了点事,不管大事小事,终归有了盼头。不知是谁提了句要不我们先去办事?梁老主任头还没点完,他们就像抓住上岸的绳子,沿着教室两侧通道鱼贯着走了。
何景深站了起来,他还得继续去忙课题申报的事,他现在是A大唯二的国重实验室负责人,身上背着的几乎是整个A大未来的期望,他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