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姓唐,对不对?
我偷看老爷一眼,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你跟谁姓?
跟我阿爸。
老爷笑了笑,说:你不是跟你阿爸姓,是跟我姓。
老爷从坐椅上走下来,顺手拿起一只金属听盒,扒开铁盖,摸了摸我的头,顺手把听盒递到我手上,说:吃吧,美国花生米,又大又香。
我感觉到听盒的一阵阴凉,傻站了一会,把花生米放回桌面。我猜得出老爷不会把我叫来吃花生米的。我退回原处,两只手垂得工工整整。
你到上海做什么来了?
挣钱。
你怎么才能挣到钱?
听钱的话。
老爷摇摇头,微笑着捻起我的耳垂。要想有钱,就不能听钱的话;听钱话的人都发不了财——要想有钱,就要让钱听你的话。
我呆在一边。我听不懂老爷的话,可又不敢问。
老爷拍了拍椅子的巨大靠背,说:只要你有一张好椅子。
我用心看了看这张椅子。我看不出钱为什么要听它的话。
老爷并没有再说下去,他就那样用手拍打椅背,沉默了。他的沉默在地下室如一只活尸,使死亡栩栩如生,充满了动感与威胁性。好半天之后老爷才叹了一口气。老爷说:可是有人想抢我的椅子,老爷说完这话又静了好大一会儿,轻轻补了一句:他还想抢我的床。我又看了一眼老爷的椅子,掉过头看了看四周,地下室里没有床。
老爷极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表,对我说:臭蛋,这个给你。
我接过表,我弄不明白老爷为什么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要让我高兴。老爷关照说。
我小心点了点头。
老爷说:从现在起,你为我做事。为我做事要有规矩,我的话,让你做什么,你谁都不能说。你在哪里说出去,就在哪里倒下去,你懂不懂?
我懂。我说话时听见了牙齿的碰撞声。
从今天晚上起,小姐几点钟上街,几点钟见了什么人,你都要记下来,记在脑子里,七天向我报告一次——手表你认不认得?我会派人教你。
当天晚上我就遇上麻烦了。
我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悄悄上了闩子。我想数钱。我知道我有十块大洋,老爷刚给的,可是我要数。数钱的滋味真的太好了。每数一块都一阵欣喜。第一块是第一块的感觉,喜从头上起。第五块又比第六块高兴,前面有村,后头有店,真是上下通达两头有气。第七块的时候心里又不一样了,满足,富裕,要什么有什么的样子。还有那块表,那也是我的。大上海真好,姓唐真好。
我把手表塞到席子下面,拿起洋钱一块一块码在床框上。我尽量像老爷那样,把动作放慢了。十块洋钱搭在了我的面前,像一只烟囱,洋溢出大上海的派头。我蹲下身子,目光与床框平齐,尔后把目光一点一点往高处抬。这只烟囱在我的鼻尖前头高耸万丈了。我的心头禁不住一阵狂喜。我想起了我的豆腐店,想起了每天中饭绿油油的菠菜与白花花的豆腐做成的神仙汤。
发财了?我身后突然有人说。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小金宝正立在我的身后,我弄不懂她是怎么进门来的。我明明闩好了的。小金宝抱着两只胳膊,挑一挑眉尖,问:哪来的?我反身扑在洋钱上,我的身子下面响起了洋钱一连串的响声。
哪来的?小金宝的声音和钱一样硬了。
我不吭声,只是望着她的脚尖。
是偷的?
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