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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金钗劫(第1页)

暮色如泼墨般浸透九重宫阙,最后一缕残阳在琉璃瓦上蜿蜒成暗金血痕,旋即被翻涌的夜色吞噬殆尽。蟠龙金柱在浓稠的黑暗里若隐若现,恍若蛰伏巨兽的嶙峋脊骨。檐角铜铃忽被夜风撞响,叮咚声碎在空荡荡的丹墀上,惊得守夜宫娥手中提灯乱晃,几点昏黄光晕在朱红宫墙上投下扭曲暗影,恰似游走的魑魅魍魉。

垂拱殿内,十二连枝鎏金烛台吞吐着明灭火光。皇帝斜倚龙椅,玄色常服上暗绣的十二章纹在光影间游走,似要破帛而出。他指尖轻叩案头青玉镇纸,目光掠过太子低垂的眉眼:“昚儿,礼部拟了几个吉日。”缠着猩红绸缎的奏本被缓缓推过紫檀御案,绸尾金丝流苏扫过"天作之合"四个泥金大字,在寂静中发出细碎沙响。

太子盯着那抹刺目猩红,喉间忽觉腥甜。三日前御花园的光景如利刃破空而来——安阳公主立在木樨树下,素白指尖拈着朵将败的牡丹,裙裾被暮春残阳浸染得如同泣血。她转身望来时,眼角那颗朱砂泪痣在暮色里灼灼生辉,恍若要焚尽这宫墙内的重重枷锁。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玄色蟒袍广袖垂落,遮住他骤然攥紧的指节。殿外忽起狂风,穿过半开的雕花槅扇卷动帷幔,将案头烛火逼得东倒西歪。

皇帝腕间伽楠香珠轻响如催命符咒:“七月初七如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倒是应景。”他伸手拨弄案头铜制更漏,银沙坠入琉璃盏的簌簌声,竟似白骨落进棺椁。

“这日子。…。。”太子话音未落,殿外骤然响起金戈相撞之音。

“公主!陛下正在议事。。。。。。”

“让开!”

朱漆门轰然洞开,暮风裹挟着碎雪狂涌而入。玲儿提着裂帛裙裾立在门槛,鬓发散乱如墨云倾泻,额间花钿被薄汗浸得半褪,唯有一双眸子亮得骇人。她目光扫过太子手中婚期折子,忽而笑出声来,惊得檐角栖鸦振翅乱飞,黑羽纷纷扬扬落满丹墀。

“都退下。”皇帝攥紧猩红奏本的手背暴起青筋,明黄龙袍在烛火下泛起病态的金光。宫娥们仓惶退避,鎏金烛台映着满地凌乱珠履,恍若散落的命盘棋子。

太子疾步上前欲扶,却在触及玲儿破碎罗裙时瞳孔骤缩,那抹染血的裂帛间,隐约可见青紫指痕。

“请父皇收回成命!”玲儿甩开搀扶跪地,发间鎏金步摇撞出清越悲鸣。殿内死寂中,皇帝终于看清女儿颈间勒痕,那抹淤青比御案上的朱批更触目惊心。

“昚儿,退下。”皇帝老迈的嗓音裹着雷霆之怒,却见太子恍若未闻,目光死死锁住玲儿腕上新痂。皇帝猛然拍案,震得青玉笔架上紫毫纷落如折翼之鸟:“太子!”

太子躬身退至殿角阴影,看着玲儿单薄脊背挺得笔直。藻井蟠龙口中的夜明珠映着她眼角泪光,竟比案头烛火更灼人。

“父皇可知北魏静穆公主为何自毁容貌?”玲儿突然抓起案头《资治通鉴》,泛黄纸页在狂风中翻飞,“史书里写着——被迫和亲公主的眼泪,能浇灭整个王朝的气运!”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天作之合”四字,在泥金纹路上留下猩红血痕。

“放肆!”皇帝伽楠佛珠砰然散落,玲儿的话犹如一把利刃直刺皇帝内心。

此言一出,惊出太子一身冷汗,他疾步上前横在玲儿身前,膝下金砖的寒意渗入骨髓,却冷不过玲儿颈间滚落的血珠:“父皇!玲儿一时糊涂!念在玲儿年幼,请父皇恕罪!”

“你看看你的皇兄!事到如今!还在为你求情!朕为你着想,你与太子完婚,成后宫之主!此乃天作之合,难道你想朕把你送去苦寒之地,与蛮夷和亲吗!”皇帝拍案而起,怒目而视,心中之火似要喷涌而出。

“父皇若执意如此做”玲儿坚毅的眼神,丝毫没有动容,她突然拔下金凤钗抵住咽喉,钗头东珠映着蜿蜒血痕,“能得到的,就唯有一具躯体!”豆大血珠滚落,在御案绽开朵朵红梅。

“住手!”

皇帝浑浊的瞳孔映着女儿决绝面容,恍惚看见昔日宫廷当中,那些贞洁烈女,宁肯吞金也不愿入宫的女子,此刻竟在玲儿眼中重生。

玲儿忽而凄然一笑:“父皇可还记得承露台上的誓言?”她指尖轻抚颈间白玉坠,那是十岁生辰时皇帝亲赐,“说玲儿会是天底下最自在的姑娘。。。。。。”尾音淹没在哽咽中,白玉坠砰然碎裂,残片如星子坠落满地。

皇帝浑身剧震,当年小女儿在月下拽着他衣袖撒娇的模样骤然浮现。那时她尚不知晓,帝王之诺比晨露更易消散。喉间腥甜翻涌,他颤抖着指向玲儿:“永巷北阁。。。。。。禁足。。。。。。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

“不必劳烦侍卫,我自己会走。”玲儿昂首转身,裂帛裙裾扫过皇帝手背,带起裹着梅香的寒风。经过太子身侧时,她将染血的凤钗轻轻放在鎏金烛台下,钗影在墙上投出交颈鸳鸯,转眼被黑暗吞噬。

檐角铜铃又响,混着渐远的环佩叮咚。太子盯着地上白玉残片,忽然想起那日御花园中,玲儿将牡丹花瓣一片片扯落:“这深宫里,连花都开得身不由己。”

皇帝枯槁的手伸向女儿消失的方向,终是颓然垂下。夜风卷着残雪扑灭最后一支红烛,垂拱殿陷入无边黑暗。

北阁檐角残存的鎏金螭吻在月华中泛着幽光,裂开的琉璃瓦间垂下几缕枯藤,在夜风中轻晃如垂死之人的手指。玲儿踩着满地碎琼乱玉踏入阁中,青砖缝隙里钻出的野蒿扫过裙角,沾着未干的血迹在月光下洇成墨色牡丹。

“公主当心门槛。”宫娥素娥擎高羊角灯,昏黄光晕掠过斑驳墙面。褪色的《女诫》残卷半挂在雕花槅扇上,纸页间竟生着几点霉斑——这处是前朝废妃幽居之所,连时光都被抽去了筋骨。

“您看这月色多好。”素娥抖开织锦软垫,却见玲儿径直走向半塌的湘妃榻。月光透过破损窗纸斜切在她颈间,那道狰狞伤痕竟似被镀上银边,恍若戴了条月光凝成的璎珞。

玲儿忽然轻笑,染血的指尖点在积灰的菱花镜上:“你可见过永巷的月色?”铜镜映出她破碎容颜。

她的指尖蹭过积灰的横梁,恍惚触到李美人冰凉的绸履——去年上元夜的月色也这般清冷,“去年上元夜,李美人就是悬在这根横梁……”素娥手中铜盆砰然坠地,清水漫过青砖,惊醒了蛰伏在墙缝里的守宫。

“公主慎言!”素娥跪地收拾残片,锋利的瓷片割破指尖,“陛下今晨咳血,召了三次太医。。。。。。”她忽然噤声,望着骤然转身的玲儿。月光将公主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覆在墙面的《列女传》彩绘上,贞洁烈妇们的丹凤眼在暗处幽幽发亮。

玲儿抚上颈间伤口,凝血在指腹碾出妖异花纹:“那年母妃病重,父皇罢朝三日亲尝汤药。”她扯下染血的披帛掷向虚空,轻纱在月光中舒展如垂死的蝶,“你说,当年那个为我摘星揽月的父皇,怎么就成了吃人的魑魉?”

北风突然撞开残破窗棂,裹着梅瓣扑进室内。

玲儿脖颈处的伤痕还在渗着鲜血,素娥慌忙四下翻找:“奴婢去取金疮药。”

玲儿忽然起身推窗。夜风卷着残雪灌入领口,她望着宫墙外隐约的灯火,那是临安城的夜市尚未散尽的光。

“公主!伤口要进风的!”素娥举着药瓶追到窗边,玲儿忽然转身,染血的裙裾扫落案头经卷:“素娥,取我的焦尾琴来。”她指尖拂过琴身裂痕,这是及笄那年太子哥哥赠的生辰礼。当时他说“焦尾虽残,犹胜凡木”,如今想来,竟像句谶语。

素娥望着公主腕间随琴弦震颤的淤青,忽然记起,这是当日琼林宴上,公主为新科进士们庆贺的那首《梅花三弄》。

琴声戛然而止,玲儿按住嗡鸣的琴弦。她终于读懂父皇眼中深藏的恐惧——不是怕失去女儿,而是怕失去掌控权力的傀儡。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她忽然轻笑出声,惊得素娥打翻了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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