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来自高出的叹息。“来人,”贺昆榉疲惫地揉着眉心,用手帕捂住了一串咳嗽,待呼吸平缓后,才继续道,“将这逆贼压下去罢。”又对身旁的内侍道,“你们都退下,朕想和晞儿单独聊聊。”
这是贺昆榉少有地不唤“太子”,而是将他唤作“晞儿”。贺宇晞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但当这些情绪过后,停留在心头的,却是久久的不安。
一众人退下,偌大的房间内充满了寂静,静到贺宇晞不敢呼吸。
“晞儿,起来罢咳咳咳。”贺昆榉从上面走了下来。
贺宇晞哆哆嗦嗦地站起,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
“近日咳咳咳,”擦擦嘴,贺昆榉将手帕扔在了一旁,“宫里宫外传的那些谣言,你怎么看?”
谣言。六指公主,狸猫换太子。
贺宇晞吓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藏在心底多年的这个结,竟会被眼前这个被自己唤作“父皇”的人,亲口提出来。
流言四起,他知道那定是平王干的。但流言如此迅速地传播,却并非没有他自己的功劳。平王以为如此就能将他推下太子之位,但他却自认为更清楚父皇的性子,因此,他愿赌一把。
父皇向来是容不得被别人看到帝王之错的,捅出他的错误,便是触了逆鳞。更何况是以这种众人皆知的方式,放出事关子嗣的流言。流言哪怕是真的,他又怎可能承认?所以,危险的并非流言中之人,而是放流言的人。
当然,如此之举就等于撕破了父子二人之间仅剩的一层遮羞布,做了,无论事实如何,都再无回旋的余地。但这又如何?有了遮羞布,事实就能不复存在了吗?哽在喉咙里这根刺,就可以置之不理了吗?
这么多年了,他都只想要一个答案。
如今,万事俱备,反与不反,都在龙椅上那位的一句话。
只是,贺宇晞并未想到,贺昆榉会以这种方式将此事提起。看着已经走到了面前,矮了自己半个头,步履有些蹒跚,脸色格外苍白的父皇,贺宇晞的心头的不安,竟变成了种难以言说的愧疚。
“他们说,你并非朕的儿子。”干裂而苍白的嘴唇,说出了这藏在二人间许久了的话,“晞儿啊,你可是也如此觉得?所以你才从来都与朕和你母后的不亲近?来见朕都是为了公事,去拜见你母后,也只是踩着礼节的点?”贺昆榉轻轻捏住了贺宇晞的肩膀。
“儿臣……”搭在肩膀上的手很轻,可贺宇晞却感觉到了千斤。他没能说出什么。
“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母亲。”贺昆榉深叹一口气,收回手,也改了自称,“六指公主之事,的确为真。”贺宇晞吓得一哆嗦。“但事实却并非你听到的流言蜚语那般。”
贺昆榉背过身独自走到书房的一角,就像是个普通的年迈父亲一般,脊背佝偻着,“我们贺家虽身为皇家,却向来枝叶稀疏,很多子嗣,便是生出来了,也不是早夭便是带着重疾。皇兄年过四旬才得一女,三弟则更是命苦,未得一儿半女便已命丧黄泉。我虽贵为天子,却也没好到哪去。”
“后宫嫔妃众多,自始至终,却只有皇后怀过一次朕的子嗣,那便是在二十年前,”将双手负在了身后,“皇后怀了一对龙凤胎,你,与你妹妹。”
贺宇晞一怔,脑中一片空白。
“朕还记得,你出生时就是个红突突胖小子,很是健康,”可贺昆榉却还在继续,“但你妹妹却干瘪瘪的,非但没有你的一半大,还……长了六根指头。”
“朕当时还是太子,先皇在你母亲怀你们前,寻人算了一卦。卦中具体的内容朕不记得了,但朕却独独记得,”转过身,将侧脸留给了贺宇晞,“六指不详,留之,二十年内,贺氏江山毁。”
“所以,”又是一阵咳嗽,“咳咳咳所以,你妹妹便被先皇下令私下……朕舍不得,偷偷托人将她连夜送走了。皇后不晓得此事,以为朕当真亲手杀了自己女儿,因此一直记恨在心。朕怕皇后的怒火会牵扯到你,所以将你交给了杨贵妃。”
“但如今二十年已过,天下太平,朕就思忖着……”又走回到了贺宇晞面前,“朕想将你那苦命的妹妹寻回来。可谁知,人是生是死都未可知,谣言便已……朕老了,也不求别的,只想承欢膝下,安度此生。什么贺氏江山,什么储位皇位,朕都通通不想管,朕只想……可你们却一个个地咳咳咳咳咳……”撕心裂肺地咳着,咳得满脸通红,咳地甚至有些站不稳。
响彻整个书房的咳嗽将贺宇晞从震惊中惊醒,他慌慌张张地就要伸手扶向贺昆榉,可余光却瞟见了对方嘴角的血迹。他愣住了。
“也罢,也罢咳咳咳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若爱折腾咳咳咳,爱手足相残,那便去罢咳咳咳朕,朕左右也管不住你们了咳咳咳……”贺昆榉一边躲开了贺宇晞扶过来的手,一边咳着,还一边做着赶人的动作。
贺宇晞曾被自以为的“父皇的绝情”弄得绞痛的心,这一次,是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弄得心绞疼。
。。。
半个时辰后,太子贺宇晞已经离开了书房,贺昆榉正虚弱地坐在龙椅上。一个人影从书房后面走了出来,是贺宇澎。
“父皇。”贺宇澎死死地跪在了地上。
“都听见了?”贺昆榉的声音很小,但贺宇澎却听得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