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裘明荔于中庭的老桑树下晕倒,被诊出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愁苦与无尽的等待,终于因腹中的骨肉有所寄托,又八个月,她耗尽力气,三天三夜才诞下一名女婴。她给女儿取了个名,叫做桑荑,大名她要等陆霖回来以后让他亲自取。只是,待到桑荑会爬会走会喊娘的时候,那陆霖也不见回来。起先,裘明荔还三个月五个月的收到他的来信,但后来,整整一年多,她都没有收到陆霖的音讯。裘明荔忍不住焦急焚心,整日不得安寝。终有一日,雨收风歇,院中老桑发新芽,裘明荔亲了亲乖巧懂事的四岁女儿,忍痛替自己收拾行囊,床底下那柄红缨枪,泛出森森银光。她本是将门虎女,三岁上死了娘亲,但上面有祖父、父亲,以及四个兄长疼爱,只是终究没有母亲的约束,让她整日舞刀弄枪,像个男孩一般长大。到她十三岁之时,父亲并四位兄长接连战死沙场,她抱着须发皆白的祖父哭的喉咙嘶哑。此后,不知何时,心里的钝痛渐渐转变成恨,她恨连年的战事,也恨那些离家不回的人。所以,当初她遇到连只黄雀都不忍伤害的陆霖,才会心生好感。这种丈夫,即便懦弱,但也善良,更不会轻易就失了性命。她实在是怕了亲人的离开……可眼下,丈夫一去近五年,自己的天真想法就像是个笑话,世间哪有男儿不爱建功立业。任凭泪水洒在锋利的枪尖上,自己的父兄已经死在了沙场,现在是轮到自己的丈夫了么?她的目光悲怆,但随即又变得坚定,她决不能让这种事再度上演。将四岁的女儿托付给婆母、叔照料,她改换男装,一人一马一枪,远赴边疆。陶紫原以为,自己会始终被困在明园,直到她跟着裘明荔一路疾驰,见她一路上餐风露宿、跋山涉水,才知道她的视角其实是跟着裘明荔走的。桑青镇地处宁国东边的腹地,而战场,却在宁国的最西边,敌对的国家叫昌国。陶紫随着裘明荔越一路向西,原本在桑青镇在澄州见过的绮丽富贵,都渐渐变成了破败与饥荒。待接近战地,周围的村落已经是十室九空。裘明荔整了整衣裳,就去寻找陆霖给她的最近的一封信中提及的大营。左问右找,终于在三日后,她打听到了陆霖所在的兵营。将手中的牌子递给守卫的兵卒,见那兵卒立即变得恭敬紧张的神色,她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阻止了兵卒前往主帐通报的意图,她只打听了陆霖陆队正的营帐所在。清风吹得她心中激越,丽日照得她面上泛红。裘明荔擦了擦嘴唇干裂流下的鲜血,黝黑粗糙的脸上,一双眸子夺目闪亮。心中明明高兴的飞扬,但不知为何仍旧免不了有些惴惴,所谓近乡情怯不过如此。再次整了整衣裳,她雀跃又忐忑的掀开了帐篷的帘子。但随即她就慌忙退出,这里面有一肤白貌美、乌发如云的少妇,正在认真的缝补手里的衣裳。裘明荔现在可是男装示人,这等于惊动了驻军的女眷,实在无礼,她连忙站在账外赔罪,:“叨扰了,在下匆忙间走错了营帐。”那少妇放下手中的活计,纤纤玉指从里向外掀开了帘子,浅笑道:“无妨,夫君正在前线御敌,我左右无事,称不上叨扰。”她看着眼前不算魁梧高大的汉子,接着道:“不知您是要去往何人的营帐,奴家不会舞刀弄枪,对这个营帐却了解个一二分,或可指路。”裘明荔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她感激的道:“多谢娘子,我预去往陆队正的营帐。刚才一路打听至此,没想到还是走岔了。”那女子穿一鹅黄罗衣,头上朱钗迎着日光更是光彩耀目,在这朴素、甚至有些艰苦的军营之中显得十分突兀。陶紫无惧这烈日的炙烤,飘在半空中细细的打量这少妇,但那少妇却有些疑惑的打量着裘明荔。她从帐中走出,对裘明荔行了个礼,才道:“可是陆霖陆队正?这里正是陆队正的营帐,不知道您找他有何要事?”恰在这时,一名魁梧的汉子,远远看着帐篷口的雀儿正同一个男人讲话,那男人背对着自己,他看不清那男人的面目,但忍不住远远的就喊了声:“雀儿,你在同谁话?”明明是三伏天,日头正烤的厉害,裘明荔却觉得像是被冻僵在寒冬腊月。她原本滚烫的心,落进了冰碴子。有些涩,有些痛。大雨滂沱有熏人的热风从背后吹来,裘明荔听到那人曾经对自己:“待到庭前老桑发新芽,我便回来。”“明荔,你等着我,你还没给我生个孩子。”“明荔,有了你,我的眼里再也看不到别人了,怎么办。”他温柔的携着自己的手,动人的誓如清风呢喃:“明荔,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我陆霖必不负你。”如今,她余光看到眼前那鹅黄的罗衣翻飞,裙摆处一双雀儿比翼飞,那么的快活、那么的雀跃,但她的心却在一点点的往下沉。而那原本恬静自持的年轻妇人,乳燕投林般的投进那大汉的怀抱。裘明荔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抬头,她害怕。害怕眼前这一切都变成现实,而她心珍藏的过往才是一场梦。那两人手牵着手,一个高壮挺拔一个娇可人,任是谁看了,都觉得是一对璧人。原本作壁上观只当看戏的陶紫,突然瞪大了眼睛,这男人怎么会是司逸?搞什么?把负心汉弄成司逸的样子,增加自己的代入感么?可是这种渣男负心汉、停妻再娶的故事她实在没什么兴趣。突然间,晴空万里阴云起,几无防备下,大雨顷刻滂沱。雨水瞬间便打湿了裘明荔的衣裳,双眼被雨水模糊,眼前的两人也看得不那么真切了。她嘴角扯出个如释负重的笑来,“噗通”一声,仰面摔倒在泥泞之上……再次醒来,裘明荔已经躺在了柔软的毡毯之上。那少妇依旧一袭鹅黄的衣衫,见她高烧终于退去,面上闪过欣喜之色:“夫君,快来看,她醒了,烧似乎也退了。”陶紫有些别扭的看着那大汉盯着一张司逸的脸走了过来,听他温道:“听闻阁下要寻在下?不知阁下是……”他耳根有些泛红,原本以为这人是个男人,换下湿衣的事自然得自己来,可换到一半,他才发现眼前这人,这竟然是名女子。裘明荔双眼呆滞,她的眼前是另一幅画面,新婚三月,她在自家园子里爬树,因为下的太猛,眉角便被树枝划出一条浅浅的血痕。她娇娇的嚷着要毁容了,但陆霖却“不怕,就算你完全变成另外一幅模样,我也会一眼就认出你来”。她摸了摸因为风吹日晒,变得有些粗糙粝手的脸,只是青春不在,就不认得自己了么?她看着比以往高大健硕了许多的陆霖,有些讽刺的道:“郎君,不过才五年不见,竟然连我也不认得了么?”陆霖却面露诧异:“你认得我?是我从军以前吧?我之前伤了脑子,醒来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见裘明荔瞬间退去血色的脸庞,和掩藏不住的绝望,他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你,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裘明荔心中早已鲜血淋漓,面上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半晌她才大笑起来:“哈哈哈,竟是这般,你失去了记忆,你忘了我!”你怎么能忘了我!看到她眼角划过的泪水,陆霖的心,突然抽痛,她到底是谁?雀儿端着一盅补汤冲了进来,紧张的问陆霖:“夫君,她怎么了?你没事吧?”陆霖连忙接过她手中的鸡汤,再将雀儿的手握在掌中,像是只有这样,心中的那股心虚那股突如其来的痛才会减轻。但裘明荔看到两个人紧握的手,更觉得如鲠在喉,她将鸡汤打翻,歇斯底里的怒吼:“滚!”如果是我,就算忘记全世界,也不会忘记你的!